朱棣伸出手来,拉了朱高燨在身边,抚摸他良久,叹息道:“痴儿何幸,生在吾家;痴儿何不幸,生在吾家。”
朱高燨与阿狸并不明白他言语,却又不敢造次追问。阿狸更是在心里把姚广孝骂个半死,听他的言语,应该有许多事情没有告诉她,如果这时候就死了,那她怎么办呢?她脑中一时闪过数个念头,忽见朱棣四下望望,朱高燨清楚他的习惯,知道他是渴了,便忙起身去窗下倒茶。朱棣忽听得窗外似有鸟儿鸣叫,却又不似麻雀之音,奇怪冬季了怎么会有如此清亮的鸟鸣之声,便寻声踱到窗下打开窗子找寻。
阿狸见机忙冲姚广孝低声道:“怎么搞的?”
她的身子挡住了姚广孝,姚广孝嘻嘻一笑,亦悄声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天天与你的情郎打情骂俏,早把我抛之脑后了。”阿狸忙连赔不是,道:“是我不好,把你忘了。你怎么这个样子啊,你是要死了么?”说着两眼竟然涌出泪水。
姚广孝怕她失态,便不肯以实话相告,笑道:“放心,我死不了的,你怎么一见面都咒我死呢?”
阿狸破涕为笑,道:“死不了就好。”忽心中一动,怒道:“你说打情骂俏?那么就是说你有见我咯?呸,你个家伙天天上朝,去见皇上,惹真想见我,早见无数次了。想必是你不愿意看到我,纵然远远地瞧见了我也躲了去,是也不是?”
姚广孝道:“谁耐烦见你,每次你都唧唧歪歪地问东问西,烦死了。趁早离我远远的好。”阿狸伸手在他胳膊上使劲拧了一下,姚广孝吃痛,忍不住哼了声,道:“你……”他怕与阿狸再没机会相见,便挣扎着道:“记得我上次说的话,远离宫廷。”
阿狸点点头。姚广孝手头指向朱棣的背影点了一下,轻声道:“生死征途里,魂丧榆木川。他将来会在榆木川丧命,他……”
却见朱棣复又转过头来,姚广孝便不多说,阿狸也只得作罢,心里却想着姚广孝的话:生死征途里,魂丧榆木川这几个字的意思。
朱棣走过来复又坐下,朱高燨随后递上茶来,他慢慢饮下一口。姚广孝略整理下思绪,知道自己已是残灯将尽,便叹道:“陛下,万般事情早已注定,且随它去吧。”朱棣点点头。
姚广孝话语一转,道:“陛下,太子殿下那里怎么样了?听说陛下已下召令太子进京来了。”
朱棣点头道:“如今迁都已定,朕决意让太子亦到北京来,前几日已下了旨意去南京,想来月余后他便可到达。”又沉吟下,道:“太子这些时日倒是安静下来,不似往日那般毛躁,诸事皆循例而行,谨守祖制。”姚广孝道:“太子想来思想稳定了,亦明白陛下素日苦心。”
朱棣道:“一国储君,定要果敢刚毅,炽儿终是文人心里,优柔寡断些。”摇头叹息。姚广孝知道他对长子始终不是太满意,便道:“当今之世,已非当日征战时期,百废待兴,国君当以仁心治之,方能天下太平,国泰民安。陛下对太子期望甚高,是以要求严格,太子仁爱,世人皆知,必受百姓爱戴,将来成为一国明君。陛下且放宽心来。”
朱棣叹了口气道:“便是卿家多番劝慰,朕已改变许多,今时今日,二子三子已安于藩王,便是四子燨儿,也是暂时待在朕身边,不日也要居于封地。这样便只剩下太子了,愿他明白朕之心意,朕便无憾了。”
姚广孝道:“太子终会明白陛下一番栽培苦心。”
两人又絮絮叨叨地谈了些朝中时事,朱高燨与阿狸秉着不干朝事的原则,两人只不开口,离得数步之遥,偶尔低头私下说着些两人才能听到的言语。
朱高燨轻声道:“你知道他的病可能好么?”向姚广孝微扬下颌。阿狸虽听姚广孝说没有事,但见他着实虚弱,心中还是有些疑虑,听朱高燨如此相问,便微一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我不知道。”心中却是思量,这个姚广孝,一直盼望能回到未来,此番他如果真正的死去,果真如他所说只是肉体死了,魂魄却能回到未来么?却又摇头暗道不行不行他死了我怎么办呢?不会的不会的,他说了还不会死的!心里上下思量,自己给自己一些安慰之语。
朱高燨闻言心中不禁惶然,却又见阿狸神情恍惚,知道她与姚广孝是忘年之交,忙道:“你也不用难过,他已经八十多岁了,纵然西去也算是喜寿了。”复又叹气道:“父皇一生,唯有与他倾心相盖,如果他去了父皇岂不孤独了么?”心念忽动,忙道:“你不是说父皇他、他?”生怕阿狸说出朱棣也命不久长之语。
阿狸心中知道他所想,便不肯以实情想告,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不过我恍惚记得还要好久。”朱高燨方始心下略安。
却忽然觉得朱棣与姚广孝半晌不言,两人不禁侧目看去,却见二人相视无语,半晌忽听姚广孝道:“陛下,请放了溥洽吧。”
朱高燨心中一紧,阿狸却不知是何人,以目询问于他,朱高燨简单跟她讲了溥洽。这个溥洽也是个和尚,朱高燨也不甚了解,虽没有见过,却听说过当年建文皇帝朱允炆却是他安排出逃,朱棣抓不到朱允炆,便将溥洽便下入狱中,百般审问,却是无从得知朱允炆的下落。这些年来朱棣一直在各地找寻朱允炆,苦于寻之不得,对这个溥洽朱棣恨之入骨,在找到朱允炆之前,绝对不可能将他释放出狱。此时姚广孝却突然提出了这个要求,着实是令朱棣作难。
果然朱棣闻言陷入沉默,良久不语。
姚广孝叹道:“陛下,都已过了二十载,天下已定,不可更改。陛下何不释怀呢?便是他再归来,又有何能力来逆转天意呢?还是老纳那句话,万般事情早已注定,且随它去吧。”姚广孝话里所说的他,便是指朱允炆。许多年来,姚广孝日思夜想,忏悔人生。虽然也力阻朱棣作过许多错事,但也亲眼目睹无数人死于刀下,而无能为力。随着岁月蹉跎,他越来越领略到自己当年的意气风发,造成多少家族的惨剧。人生终了之时,他想起了那个被他推翻了的建文皇帝,他知道朱棣由始至终都没有放过他,便趁着弥留之际,最后为朱允炆求一道特赦旨意。
朱棣心中极不情愿,如果放了溥洽,怕是以后再也无从得知朱允炆的下落。但他相信姚广孝,这个和尚,跟着他几十年,处处为他考虑,这个江山便是他帮助他一点一点打下的。他在此时提出放了溥洽,自是有他的道理。见他沉思不语,姚广孝便在枕边哀求道:“陛下,老和尚将死之言,请陛下相信吧。那人确实已无回天之力,请释放了溥洽吧。”
朱棣盯着他看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好,朕便答允于你。”
姚广孝骤然释怀,感激涕零,道:“道衍谢过陛下。”他心下明白,要朱棣作出这个决定来实属艰难抉择。
朱棣道:“卿家为他人百般筹划,却从来没为自己求过些什么。”姚广孝惨然一笑,道:“和尚一生,罪孽深重,虽万死不能消除。陛下今日却为和尚消除了一些。”
阿狸听到此处,轻声对朱高燨道:“你父皇还算是胸怀宽阔了。”却又感慨此时此刻,姚广孝还在尽力扮演好道洐的角色。
却见姚广孝突然转向于她,道:“丁姑娘。”阿狸蓦地被吓了一跳,忙与朱高燨近前去,姚广孝道:“姑娘可曾记得那次在灵隐与老纳相见的情景么?”
阿狸忙道:“记得,那是在杭州的三生石畔,我第二次见到了大师。”细打量于他,见他眼目无神,目光有些迷离。姚广孝喃喃道:“三生石,三生石。”转而叹道:“三生石前问一声,人间正果怎修成?”
阿狸此时见他神情落寞,没有与她私下相处时的诙谐幽默,言语神色皆是道洐的模样,且骨瘦如柴,连眉毛都是白的,分明是一个暮年的老者,哪有当日他助朱棣打江山的气魄?阿狸忽生怜悯之心,不再当他是穿越而来的阿孝,把他看作真正的道洐和尚,又想到这些年来,他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活在悔恨之中,却从无一个亲友能陪在他身边,可怜可悲,难道那场靖难战争都是他的错吗?那也是他的梦想,他也只是想实现他的梦想罢了,至于朱棣的残暴,也不能全记在他的身上,他也曾劝朱棣不要杀害建文的忠臣,可是朱棣怎么会听他的呢?想想他这十几年的青灯古佛,阿狸心中不忍,轻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何必再去多思多想呢?既然不能事事周全,便就只周全可周全之人,至于旁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罢。”
朱棣亦知姚广孝这些年的心思,听得阿狸之言,便道:“阿狸此言甚合朕意。不能事事周全,便只周全可周全之人。少师过于多思多虑。”
姚广孝微微笑道:“和尚便是心思重了些。”对着阿狸道:“大娘娘,说了半晌子话,可否麻烦姑娘给老朽取杯茶来。老纳倒有些渴了。”
阿狸忙道:“可是我疏忽了,该打!”朱高燨道:“这里有茶。”便要到窗下取来,姚广孝摇手道:“那茶凉了。老纳想喝口热茶,只好有劳两位外间去取下。”
朱高燨心中明白过来,忙应声拉了阿狸出来。阿狸果然要去后面烧水,朱高燨取笑道:“你真个儿去劈材烧水啊。”
阿狸道:“难道是假的?”顿时悟出喝热茶不过是姚广孝的托辞,他只是想与朱棣私下聊些事情罢了。她悻悻然道:“这个和尚可真会拐弯抹角。”却又好奇道:“不过他会跟你老爹说些什么呢?”
朱高燨道:“这却是猜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