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有个男子坐在书案后面,有些心神不宁似的,不时去看放在一侧的更漏,他的神情凝重,苍白的脸显得有些憔悴。
在他第四次抬头数更漏的时候,有人进来了,俯首禀报了句什么,他的神情陡然一变,从案前起身,步履凌乱地朝外而去。
行到外间,脚步忽然顿下来,目光投向摆放在案上的那样东西,轻轻说了一句什么,观他的口型,说的话里似乎有个不字。是不会,还是不能,抑或是不要?
有随侍上前搀他,被他轻轻挥开,他总算靠自己的力气行过去,颤抖着摸起那件女子的衣衫,看到那上头的血迹,突然有些站立不稳。一只手撑在案子上,才堪堪稳住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铜鉴之中只能看到画面,却听不到声音,可是那海潮一般汹涌的情绪,却似要把人卷进去。
我突然也有些为他难过,瞧他的模样,应是失去了重要之人。生离死别,一向最让人悲恸。
再然后,有个女子被带到他面前,女子见到那件血衣,娇俏的容颜上也露出震惊之色,撞到男子的目光,那女子浑身一颤,慌乱地朝他摇头,似在极力解释什么。男子眼睛里满是血光之气,犹如地狱的修罗。
女子扑通跪下去,拉着他的衣摆,脸上已经尽是畏惧和绝望,男子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目中的杀意越来越浓。直到女子说了句什么,男子才重重一抖,脸霎时惨白一片。
女子终于被带下去,屋内便只余男子一人,我看着他捞起那件血衣,缓缓抱入怀中,像是抱着极为心爱之物。
我尽管不认识他,却被他的情绪感染,突然间有个念头,觉得此刻应该有个人陪着他,于是便往铜鉴凑近一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可是看了一会儿就困了,靠着铜鉴便睡了过去。
铜鉴中的时间似比外面过得快上一些,我盹一会儿的功夫,里头已从深夜到破晓,男子却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独坐,好像要在那里坐到天荒地老,坐到山河永寂。
我看着他的脸,突然间记起来,我原是认识他的,也明白他缘何变成这样,记忆涌上来的同时,他的名字亦呼之欲出,可是,铜鉴中的景象却忽然被雾气隐去。
身后的男子有些冷漠地告诉我:“梨儿,从今往后,慕容煜与你毫无瓜葛。凡人的一世短如蜉蝣,生灭之间,也不过弹指。待他劫后归位,你们的尘缘便彻底耗尽,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开么?”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轻轻开口:“师父,徒儿想看完慕容煜的一生,还请师父成全。”
他叹一口气:“如此执着,又是何苦?”
我伏在地上磕一个头:“求师父成全。”
良久,听他道:“罢了。”
正如师父所言,凡人的一世以仙人之眼观之,的确短如弹指。
而且,也如我所料,我死之后慕容煜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遂杀我之人的心愿。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娶萧清婉为妻。萧家虽然不足以成事,却是成事所必不可少的助力,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燕州十三地失而复得的过程中,萧家发挥了重要作用。
除萧清婉以外,他终身未迎娶其他女子,却也一生未同萧清婉育有子嗣,就连新婚之夜,他都未曾踏入婚房一步。景帝被逼退位,大沧改国号为昌黎的那一年,萧清婉因身体抱恙被送回北娆老家,七年后郁郁而终。临终之前,她向慕容煜去了数十封信,却直到最后一刻,都未能如愿见他一面。
至于慕容璟,也并未同慕容煜闹掰。他们的良好叔侄关系一直持续到景帝退位。面对并不打算光复晋国,而是欲图扶持年仅三岁的小皇帝继续大沧的统治的慕容煜,慕容璟表示强烈的反对,结果却被夺去兵权,只得一块封地,在四十五岁那一年,于封地病逝。
我猜,慕容煜虽然并未相信我的死同萧清婉和慕容璟有关,却也没有排除这个可能。否则,他后来如同报仇一般的行动,便无从解释。
七年后,天下安定,大沧出现难得的治世,于背后辅政的他,却选择在此时退隐山中。一应大事,尽托与陈谡,用兵密法,皆授与云风和云扬,后世的史书中,甚至没有出现慕容煜的名字。
我透过铜鉴所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山中的农家小院。红墙绿瓦,一面攀满爬藤月季,一面斜倚梨花海棠。鬓边已生白发的男子坐在春光里,独自面对一个棋局。手中的棋子执了许久,却久久不曾落下。
一直都安静的画面,唯独那个瞬间突然有了声响。仍是我熟悉的嗓音,却带着千帆过尽的苍凉。
他轻轻开口:“梨儿,你曾对萧清婉说,你从不在我的棋局里。”低低一声叹,让人的心头一扯,“你又怎么会在呢。因为棋盘上的,都是敌人。而你……”
我轻轻闭上眼睛,有温热之物顺着脸颊留下来。
“而你,是我深爱之人。”
同他在一起时,他不曾说过半个爱字,这一句深爱,却足够弥补过去所有的不好。然而,这句爱又终究是来的太迟了。
再后来,九华上尊归位,整个九重天都庆贺他历劫归来,而我,却在那一日失去了对我有再生之恩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