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的记忆从遥远的过去回归,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梦里的酸楚依然刻骨铭心。可是,从长梨的梦中醒来,我便不再是她,如今的我唤作云岫——若是宋诀在,他会唤我一声岫岫。
想起宋诀,心口蓦地一扯,就在方才,他给我的佛珠散了满地,这意味着他已修为尽散,可是,他是天上的九华仙尊,除无泱帝尊以外,只有他修为最高,他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凡人而令自己这样狼狈?
我神思恍惚,听见将我揽在他怀中的男子开口:“长梨,我等这一刻,并不是想看你为他的死悲痛欲绝,也并不是想听你唤我这一声师父。”
这句话似蓦然响起的钟声,震得我浑身一颤。
我愣了许久,才从男子的怀中抬起头,看向他的脸。
那的确是师父的模样,精雕细琢而成的下颌,弧度略有些冷漠的唇,无论何时都宠辱不惊的清眸,还有点在眸下的那颗泪痣。
我颤抖着伸出手:“沈初……”在他的脸上一寸寸抚过,确认那是真实的血肉,而不是我的错觉,改口,“师父。”却又不敢相信,摇着头道,“不,你不是师父。师父被镇妖塔的焚心境吞噬,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告诉我,没有人可以从镇妖塔中出来……”
当年我没能渡得天劫,本该形神俱灭,幸得师父相救,才作为长梨多活了二十年,然而,师父只告诉我他救了我,却没告诉我他如何救我。后来才晓得,当年我伤及灵魂,若是修为够高的仙者,完全可以凭借自身修为将灵魂补齐全,可我修仙的时候一直都不着调,否则也不会连一个小小天劫都躲不过,因此,要我自己去把它补全,基本上是让我自生自灭。
师父慈悲心肠,取他自己的一半灵魂安在我体内,我的半片灵魂,加上师父的那半片,才勉强凑得一副完整的魂魄,保我元神不散。
然而,终是天道无情。九华上仙归位的那一日,等待我的,却是仙界降下的百道雷刑。师父以他体内佛元助我,才勉强撑过去。佛元对佛界人士而言,相当于修道者的内丹,师父取佛元给我,意味着舍弃千年修行。我自己已经不容于仙界,又害得师父不容于佛界,实在是不孝之至。若我当初就晓得这一点,宁愿自毁元神,也不愿师父为我做这样的牺牲。只是没有想到,百道雷刑过后,竟还有一个莲华焚心境在等我。
那时我十分不解,不过是为了抹杀一个籍籍无名也无甚位分的小仙,仙界竟然动用了莲华焚心境这样大的手笔。那是引自镇妖塔的业火,会锻魂焚魄,把人吞的骨头也不剩。若想化去此境,除非以自身法力将那业火反噬,可是,这世上能有那样修为的人,掰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来。
那时的我恨,恨自己不知做了什么,竟让仙界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更痛,痛的是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引红莲业火到己身,被其吞噬。本来还想,罢了,与其在世上苟活,不如与师父同去,熟料刚踏入焚心境中,就被一双手从业火中捞出……
后来……后来我的记忆也被那双手给抹去了,自此以后,再也忆不起那个我曾唤作师父的人。
我被带去的宫阙,有玉楼琼宇,紫殿金阙,有人告诉我那里是九华上君的寝宫,可是九华上君是谁,同我又有何干系?我一点也不关心他是谁,我唯一关心的是,我好像有个地方要去,而那个地方,同镇妖塔有点儿什么关系。
可是又有人告诉我,想要入镇妖塔,便要先揭去封镇镇妖塔的九华印。大概也算我运气,一路上竟然畅通无阻,待我将九华印收于掌心,不禁赞叹人之运气是何等重要,然而,我的运气却只持续到此处,没多久,便被守镇妖塔的天兵逼退到离仙台上,我想了想,觉得应该是我运气耗尽。既然运气耗尽,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便在我与天兵对峙,考虑从离仙台上跳下去之际,有一个声音越过众多天将,道了一声:“等一等。”
我便是在那时,看到那个被尊为上君的九华帝尊。
由于他戴着一张白色的鬼面,我瞧不出他长的怎么样,却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些熟悉。
他告诉我:“镇妖塔中镇压的是三千世界汇聚的戾气,那样庞大的戾气,靠着西方佛陀的加持和九华印才勉强得以封镇,如今你盗了九华印,镇妖塔总有一日会倾颓,再无法镇妖。”说完又告诉我,“丫头,你来镇妖塔寻人,可是镇妖塔中,从来都无活物。”
是了,我记起来,我的执念因他的一句话而消散如烟。
镇妖塔中没有活物,我又是去镇妖塔做什么?
于是,从离仙台纵身跃下,亦将前尘往事彻底放下。
晃神回来,我望着本该消失在红莲业火中的那张脸,由初始的怀疑,转为喜极而泣:“师父,果真是你么?”
他垂眸道:“梨儿,自然是我。”
我抓紧他的手臂,怕他会突然消失一般,问他:“师父胜了那红莲业火,对不对?”
他朝我轻轻点一点头,有缕长发垂下,落到他的手臂上,他开口:“梨儿,这一世,你不是我的徒儿,我亦不是你的师父。”声线低沉,“还是同以前一样,唤我沈初。”
我握紧他手臂的手一抖,霎时悲从心来:“沈初……你杀了宋诀。”
他原本沉静的眸光凛了凛:“上一世,是他杀了你。这一世,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又岂能再把你拱手相送。”眸光更凉,“他们仙人可以随意摆弄人的命运,最后又把一切都归给天命,仿佛一个天命便可免去所有罪孽。若是按照这样的观念,他宋诀今日是生是死,也都是他的天命。”
我忽然觉得说这番话的人很陌生,不像是我所认识的师父,可是他又分明是师父,不可能是别人。
我摇了摇头,哽声道:“师父,你从前总是教我慈悲为怀,还教我戒贪嗔,离怨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