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众人须得一同行动,乌昙不能施展轻功。大伙儿虽然一路不曾停下休息,但千余石阶像一条巨蛇般在山间盘行,走了一个时辰,这才终于来到铁山寺的正门前。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有几个小僧在庙门口清扫,乍见一群樾军士兵打扮的人火急火燎而来,都露出了惊恐之色,但小莫上前说明来意,小僧们即飞奔入内去通报。不时,无妄和几个大弟子就匆匆迎了出来:“听说王爷病情有变?快让贫僧瞧瞧!”边说着,边走到了乌昙的跟前。
玉旒云晓得,装病可瞒不过无妄的眼睛。索性笑了笑,招呼道:“大师,不必被这群大惊小怪的奴才吓着。本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全赖上次大师送的灵丹妙药——本来以为吃光了,昨夜在车里发现有一粒,不知几时滚落了,就卡在褥子下。本王现在可精神着呢!”
无妄望望她的面色,又试了试脉搏,不觉有异,即让小僧抬过肩舆来,吩咐先送去禅房休息,稍后再进后山的石洞。自又向玉旒云解释,因去石洞阴寒之地治病万分艰辛,若体虚之人贸然进入,非但不能治病,还可能耗尽元气,吐血而亡。他已经备下了固本培元的汤药,准备玉旒云服用之后,再进石洞。这汤药熬制工序复杂,须再等三个时辰方可饮用,故此要玉旒云先至禅房休息。其余亲随士兵也可自去安顿。
果然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玉旒云暗笑,面上却全然赞同之姿,又命小莫和众士兵:“你们先去四处瞧瞧,我要在此间留上一段时日,只怕贼人听到风声,又来图谋不轨。你们可要把这附近的山川地势摸个明白,也好护卫。”
小莫伶俐无比,知道这是暗示他可以布署庙中防卫,同时也去和附近埋伏的岑家军兵士接头,当即就得令率众而去。只留下乌昙和大口鱼等几个海龙帮得力的帮众作为玉旒云的贴身护卫。便在众僧簇拥下入了铁山寺的大门。又有数十级台阶,左右是钟楼、鼓楼,前面穿过了天王殿、大雄宝殿等,拐进客堂,又出来穿过塔院,这才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前停下来。
“此处乃先师生前修行之居所。”无妄道,“距离东西僧院都远,所以不会被人打扰,无论是早晚课敲经念佛之声,还是弟子们健身习武的吆喝声,都不会传来此处。”
那岂不就是你在这里把我杀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玉旒云心中冷笑,口中却赞:“不错,不错,的确是一处清幽的所在。本王最受不了阿弥陀佛之声,平日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都笃信佛法,每进宫一次,我就头大一圈。本来我还怕来到贵寺,未病死,先被烦死,大师有如此安排,实在合我心意。”
无妄皱眉,深不以为然:“佛法博大精深,吾辈俗人于此尘世受苦,若参研佛法,可减轻不少痛楚。王爷闲暇时打坐念经修身养性,病也可好得快些。”
“罢了,罢了!”玉旒云摆手道,“本王忙得很,哪儿有闲暇时?真闲下来,也是骑马打猎。打坐念佛这些事,只会让我速死,哪里是延年益寿之道!大师还是赶紧将那汤药炮制好,本王也好速速治病。毕竟离开京城的日子也久了,该回去了。”
无妄摇摇头,没再多说,送玉旒云进了屋,就领着众弟子去了,说要亲自看着煎药的火候,只留下一个小僧听候差遣。
众海盗皆想:小秃驴必然是老秃驴的眼线,得想个法子将他除掉!正互相打着眼色,即听玉旒云在那边道:“这屋里怎么连火也不生?床上只垫了一张薄褥子,棉被比窗户纸厚不了多少,这是想冷死本王吗?还不快去搬柴火拿被褥来?”
那小僧犹豫,显然是不敢轻易离开监视的对象。然玉旒云还在那边继续骂道:“就算本王提早了半日上山,你们也已经准备了三天,怎么连烧茶的炉子也没有?哪怕无妄大师认为我不宜喝茶,热水难道也不能喝一口?赶了大半夜的路,也饿得很,你们铁山寺虽然是清修之地,但不会连斋饭都没有吧?是想把本王和部下们都饿死吗?”
见她咄咄逼人,小僧有些怕了,但仍未挪动脚步。玉旒云索性抓起桌上的一樽花瓶朝他掷了过去,喝道:“还不去办?莫非本王在此间就不是王爷,说的话你们就不用听了?”
小僧眼见着花瓶朝自己的面门直飞过来,慌忙闪避。两人不过几尺之遥,玉旒云又是突然发难,按说此乃避无可避。那小僧的身形步态的确也有些狼狈,可却刚刚好避开了头破血流之灾——花瓶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打在门框上摔个粉碎。
此人身法倒还不俗!乌昙紧紧盯着小僧——日前他来铁山寺窥探,见到众僧练武,晓得个个都内外兼修。只不过单看套路的练习,并看不出真正的本事来,要在对打之中才能瞧出速度、应变、力道等等。眼下这个小沙弥不仅反应迅速,而且并无分毫多余的动作,几乎是花了最小的力气就避过了攻击,其武功修为怕是在海龙帮诸位帮众之上——小沙弥尚且如此,余人岂不更加厉害?那个自己尚未交过手的无妄大约功夫深不可测了吧?
“快滚!”玉旒云这次抓起小香炉丢了过去。
小僧还是避开了,但晓得再待下去物件便会没完没了朝自己飞来,根本无法监视,唯有抱着头,跑出去向同门报告了。海盗们都哈哈大笑:“王爷砸得好!可把这小秃驴给赶走了!眼下咱们要做何事?”
“当然是在这里吃喝休息。”玉旒云道,“既然来到了西疆最出名的寺庙,总不能连斋菜都不品尝就走吧?日后回去西京,只怕想吃也吃不着。”
海盗们当然晓得她是开玩笑,并不接茬胡闹,只是静待她下一步的指示。不想,玉旒云还真的往床上一坐,将方才她抱怨跟窗户纸一样薄的被子抱着,一副舟车劳顿不胜疲惫的样子。见众海盗们迷惑,她还皱眉道:“怎么?你们莫不是只晓得大鱼大肉好吃,不知斋菜的妙处?若是有好厨子,三菇六耳、瓜果蔬茹也可比鲍参翅肚美味百千倍!就说西京普济寺里的‘玲珑玉心’‘翠竹报春’这两样,我自从有一次跟太后娘娘去吃过,至今也不能忘怀!”海盗们愈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却见玉旒云一边夸夸其谈斋菜,一边朝他们打手势,示意他们靠近些。几人懵懵懂懂地凑上前去,玉旒云才低声道:“咱们现在身在贼窝之中,此处不比海上——那些蓬莱人伽耶人听不懂中原话,此间的秃驴可明白得很——刚赶走了一个小秃驴,谁知还有多少暗中监视之人?说话须得小心!”海盗们这才明白了过来,深悔方才疏忽大意。有人用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问:“王爷,那下一步要做什么?帮主说要掩护你离开这儿,打算几时动身?”有人则故意高声嚷嚷:“什么翠竹玲珑,我就不信比肥牛嫩鸡更好吃!”
玉旒云欣赏这群人一点即透,笑了笑,轻声道:“不错,正是要离开这里。但不是现在。是要等岑远的人上山之后。否则怎么让这两伙各怀鬼胎的人相互猜疑呢?”
可不是!海盗们来路上听乌昙略略说了玉旒云的打算,一直挂虑如何从龙潭虎穴脱身,竟忘记了考虑问题的关键所在——正是要两方面交锋起来,大伙儿趁乱消失,那两拨恶人才会互相猜疑。
“大口鱼,你去前面催和尚们送茶水点心木炭被褥。”玉旒云吩咐,“尽可能无赖些,跟他们纠缠,好留在那边查看动静。只要岑远的人一上山,就回来告诉我。”
“是!”大口鱼答应得毫不含糊,立刻走出房门,一边高声骂和尚们孤寒,一边往大雄宝殿方向去。
这边玉旒云又吩咐其余的几名海盗,各自在何处防守,如何与铁山寺僧众纠缠,又如何在自己脱身之后继续与铁山寺及岑远的人马周旋。海盗们听及此,方才明白了玉旒云的全盘计划——她要海龙帮的人分成两拨,一拨假扮刺客,前来偷袭。另一拨就和假刺客相争。务必让附近监视的小僧看见这里乱斗的景象。随后,由乌昙将玉旒云“劫走”。海盗们则“贼喊捉贼”去无妄处报告,并说乌昙一路追踪敌人去了。堂堂铁山寺,有如许多身怀武功的僧众,还有岑远派来的亲兵护卫,却让贼人绑架了内亲王,这是什么荒唐事?海盗们要抓着这一点大做文章,竭尽所能,撒泼耍赖,要求无妄和岑远抓捕贼人解救玉旒云。当然,最紧要,是从中挑拨离间,让豺狼虎豹自相残杀。待他们两败俱伤,再出动岑家军一网打尽。
此计划相比先前更加巧妙了。是玉旒云在见了岑远之后,从郢城赶路来此的途中想出来的。海盗们都佩服她应变迅速。
“我也是为了保命而已。”玉旒云道,“虽然咱们时时都在玩命,但能以巧取胜,当然没必要以性命相搏——这次咱们是要多谢岑远忽然跑来给我们一张假地图,暴露了他的本心。这也算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自家性命吧?”
众海盗一阵笑,接着便一边高声抱怨铁山寺的待客之道,一边小声商议“恶斗匪徒”的戏要如何唱。不过一炷香的光景,便已经排演妥当。期间,那被玉旒云丢了花瓶的小僧回来过,带着两三个师兄弟,给大伙儿送来了茶水点心,也搬来火盆,添了木炭。海盗们又吆三喝四抱怨了一番,喝口茶,说淡而无味,都喷出来,咬一口点心,说硬得像石头,又扔了。玉旒云明白,他们是怕众僧在吃食上动手脚,欣赏其机警之余,也要板起面孔,装模作样地斥责他们没规矩,让小僧们再重新拿些茶点来。
乌昙身为帮主,比其他海盗心思细密些。且事关玉旒云的安危,他总是要多考虑几分。“铁山寺的和尚武功不弱,凭我们几个胡搅蛮缠,使些阴鸷手段,对付小和尚倒还凑合,若是遇到高手,则不能十拿九稳了。倘若无妄那老和尚亲自出马……”
“所以要尽量避免和无妄硬碰。”玉旒云道,“那贼秃武功高强不说,还甚是狡猾,即使不和他直接交手,或许也会被他出咱们的破绽来。不过,依我看,岑远那百多人气势汹汹杀上山来,无妄岂不要亲自去应对?那便是我们的时机了——且等着大口鱼的消息吧!我想他们差不多就快到了……”
她话才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面无妄的声音:“王爷,药已煎好。服药之后,贫僧就可以送王爷入石洞治病了。”说时,人已进了门,身后两个大弟子,一个捧着药盅,一个端着药碗,馨香之气扑面而来。
房内众人不由都愣住了——才说不要硬碰,怎么他就堵上门来了?
玉旒云还能保持镇定的笑容:“咦,大师怎么这么快就送药来了?不是说还要熬制三个时辰吗?”
“本来是还欠三个时辰的火候。”无妄道,“不过,方才听说王爷来时服了一粒贫僧上次所赠的药丸。那药丸和此汤药成分相似,都是护心保命的灵丹,但过量服用则会耗费元气。老衲权衡再三,将原本在最后三个时辰要加的那几味药减去了。因此,这汤药不必再多熬三个时辰了。”
“甚好!我岂不是因祸得福,歪打正着?”玉旒云笑,“这就赶紧喝了,好去石洞治病——拿来吧!”
无妄举步上前,可海盗们却纷纷挡住他的去路。玉旒云明白,他们是担心汤药有毒。不过这种担心应是多余的,她想,铁山寺僧众的确有可能在茶点上动手脚,以便放倒她身边的护卫,将她挟持。不过却不会下毒害她的性命——至少不是现在。因为复兴会和岑原不同;对于复兴会来说,活着的樾国内亲王是个筹码,死了的樾国内亲王只会令樾军更疯狂地镇压报复他们。她因笑了笑,道:“你们做什么?难道还不相信无妄大师的医术吗?若是不信他,又何必星夜上山来求医?还不快给大师让路!”
众海盗只得悻悻退后,唯乌昙动也不动,铁金刚一般守在床边,不让无妄走近,自己接过那药盅来,揭开盖看看,见内中汤药色泽如同蜂蜜,气味也香甜,便道:“都说良药苦口,这却好像糖水一般。大师减了几味药,这还能治病吗?”
“良药苦口不过是俗话。”无妄道,“就好像忠言不一定要说得逆耳,良药也可以稍加调制让人不至于难以下咽。这汤药用于巩固根本,培养元神。与先前的药丸相比,减去的是川芎、冰片等活血祛瘀、行气止痛的药材。那些都是用于胸痹心痛等突发急症。王爷此刻并无猝死之忧,是以减去这几味药也无大碍。”
“原来如此!”乌昙道,“不过,照着规矩,也得有人先尝过。不如由在下试试吧。”说着,端起药盅来,饮了几大口。但觉味道清甜,并尝不出什么异状。不过,他想,无妄这老和尚如此狡猾,真要下毒害人,岂能让他尝出来呢?心中不免有些气馁。正想找些别得法子拖延,玉旒云已在那边摇头而笑:“大师休要见怪,目下想谋害本王的人太多,下属们不得不多长几个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