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不冷不热:“贫僧明白。不过,药物不比寻常吃食。有病的人吃了对症之药,可以药到病除。无病之人,或者不对症之人胡乱吃药,只怕还会吃出些毛病来。好比王爷气虚血弱,用此药可以补血养气。但这位施主气血旺盛,服用此药只怕会心火亢盛冲顶入额,以致大失本性。”
妖言惑众!众海盗吵吵起来。
无妄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气:“贫僧方才说了,后山石洞乃是至阴至寒之所在,就算强壮之人也未必受的住。王爷若是不服药,不消一个时辰就会被冻得全身血液凝固而死。王爷一人命丧黄泉原也于我无干,但铁山寺上下都要陪葬,我身为住持,岂能不慎重?你们若是坚决不让王爷服药,不如现在就将贫僧杀了,然后带王爷下山去吧。死我一个,总好过铁山寺被夷为平地。”
“大师此言差矣!”玉旒云抬手示意海盗们不得放肆,“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贫民百姓,寿数都由天注定。我若是寿尽于此,乃是天意,岂会迁怒铁山寺?”
无妄冷冷一笑:“王爷在我铁山寺周围布下了多少兵马,贫僧虽然说不出确切的数字,但心中也有个大概的数。难道他们不是打算随时将我寺中上下斩尽杀绝吗?”
海盗们都是一惊——居然被这贼秃发现了?玉旒云也略怔了怔,但这并非全然出乎她意料——复兴会卧薪尝胆蓄谋复国已久,且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官府镇压,不会不密切注意岑家军的动向。只是他们对于自己的计划到底知道多少,还不能确定。她便也笑了笑:“大师误会了。岑家军是我调来做护卫的。反贼几次三番想要加害我,我不得不小心些——来,把药碗给我,我可等不及想要把病治好了!”她向乌昙伸出手去——这当儿,再不喝,戏就唱不下去了。最多不过是喝了此药,精神过后再昏睡几天罢了!
乌昙仍是不情愿。但见玉旒云皱眉盯着自己,仿佛说:如此婆婆妈妈,是要坏了大事!他才无可奈何地从无妄的一个大弟子手中拿过药碗来,给玉旒云斟了药,看着她一饮而尽。又偷眼看无妄,想瞧瞧这贼秃是否露出几分奸计得逞的神态。但无妄连眼皮也未动一下,只淡淡道:“王爷此刻还能走动吗?若是不能,请上肩舆。”
“能省力,自然省点儿力。”玉旒云道,“不过,大师是否应先跟本王说说,去到石洞时候要做些什么?不会是让本王进去挨冻就可以了吧?”
“其实大抵真是如此。”无妄道,“石洞中有我师兄生前所带回的寒冰石,其治病之原理,正如贫僧之前同王爷所说,是以毒攻毒,以阴寒之气压制王爷体内寒毒。若是有一定内功修为之人,可以自行在洞中运气行血,抵御寒毒。不过王爷并非习武之人,所以除了挨冻,别无可为。为免王爷在洞中时间久了,承受不了寒气,初次进去,只要在洞内坚持两个时辰,然后出来由贫僧以内力替王爷疏通筋脉,再辅以汤药。稍事休息后再回到洞中。第二次要坚持四个时辰。如此往复,直到寒毒被全然压制为止。以王爷目前的状况,贫僧推测,最少要七天时间。若中途体力不支,要出洞疗养,难免时间便要拖得再久些了。”
“甚好!”玉旒云道,“这法子倒也简单。雪地行军这种事,我又不是没做过,不信区区几个时辰都坚持不下来——说不准我还在这石洞中练成神功——大师有什么内功秘笈没有?我在石洞中百无聊赖,也可以瞧瞧。”
“既然是秘笈,当然只传本门。”无妄道,“而且,本门武功博大精深,岂是区区几个时辰久能学会?”
“本王不过是玩笑!”玉旒云让乌昙扶自己起身,“武功这玩意儿,也就是江湖上单打独斗才有用。真到了一决生死得时刻——我大军杀上山来,□□火炮,任你修炼多少年的高手也抵挡不住,你说是不是?”
“王爷所言甚是。”无妄面无表情在前面引路,“所以贫僧也不希望和王爷一决生死。”
众人簇拥着玉旒云上了肩舆。海盗们在后都有些担心——去了那劳什子的石洞,也不知道洞门有没有机关,万一打不开,岂不是方才计划的金蝉脱壳都白搭了?看来得在途中动手才行——只是,岑远的人马怎么还没上山?缺了他们,这戏也唱不成!他们心底都如猫抓一般,相互望着想商议出一个应变之策,又怕出声交谈被铁山寺僧众听见,只得挤眉弄眼,谁也没法子。
不过,就在他们过了地藏殿,要往后山去的时候,忽然有个小僧慌慌张张来报:“师父,外面来了一队岑守备使的人马,说是奉命来保护王爷的。”
可来了!乌昙等人都松了口气。无妄皱皱眉:“我铁山寺这血多僧众还不够保护王爷吗?也罢,他们既然来了,就招待他们到客堂休息,之后他们爱在那里布防,就在哪里布防吧!”
“弟子也是这样跟他们说的。”那小僧道,“只是他们说要先拜见王爷,因为岑守备使交代了,他们上山之后一切听从王爷的吩咐。”
无妄这次露出明显烦躁之色:“他们难道不知道王爷昨夜病情忽然加重,才星夜上山求医吗?再接见他们,又要耽误多少时辰?”
“弟子也是如此解释……”那小僧为难,显然岑远的手下并不买账。还坚称正是因为玉旒云匆匆离开郢城,他们才未能在出发前向其请示,如此这般,总之是来势汹汹,不见到玉旒云绝不罢休。
看来玉旒云的推测半点儿也不错!海盗们都摩拳擦掌起来:只要闹出乱子,他们就好办事了!
“岑远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玉旒云骂,“早说不必他操心,还非要派这些酒囊饭袋来!若本王现下已经入了石洞,他们是打算冲进去将我拉出来‘请示’,还是要在山门前一直干等,等到我出来?这期间若是反贼来袭,他们没我指示,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真是蠢材!”她骂着,转向无妄:“大师,就耽搁片刻,待我去教训他们几句。否则铁山寺要被闹得鸡犬不宁了!”
无妄没有反对,命小僧们抬玉旒云到前面去。玉旒云便给众海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见机行事。海盗们会意,渐渐分散开来。此刻,只要随便攻击一名铁山寺小僧,就可以造成混乱,“贼喊捉贼”的戏仍可以按原计划唱下去。只是,无妄的功夫深不可测,要牵制住他,还不露出马脚实在有些困难。这只怕非乌昙出手不可。
乌昙此时自然也是在心中考虑着相同的事。与无妄对决,他没有十足取胜的把握。最好是能够引开无妄。于是暗地里观察——本来塔院佛塔林立,是个可攻可守的地方。但由此处退回铁山寺的大门可以径直穿过客堂、法堂、大雄宝殿、天王殿,并不须经过塔院。退而求其次,钟楼和鼓楼也可以伪装成敌人进攻之处,但那里距离寺门太近,万一失手,就没了应变的时间。大雄宝殿规制宏大,正中有佛祖,两旁还有十八罗汉。天光日白时,殿内也影影幢幢的,再加上香烟缭绕,是个进可攻退可守之地。不如就选在此动手。
主意既定,他便悄悄冲身边的弟兄打了个暗号。那人会意,又暗暗通知了旁人。乌昙扫视一圈,看众人都已经表示领悟,恰巧也走到大雄宝殿的后门前了,他便轻轻点点头,让大家进去便动手。
然而,领头的那个和尚还未跨入大雄宝殿,忽然“啊”地惨呼一声,向前扑倒。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又有两个小僧惨叫着倒了下去。一个就倒在乌昙得面前。只见他双手捂着眼睛嗷嗷惨叫,指缝中不断渗出血来,显见着是被暗器击中双目。
“怎么提早出手?”乌昙皱眉。不过如今箭已离弦,别无他法。他便高呼一声:“有刺客!”同时,向一个抬着肩舆的和尚猛撞过去。那和尚不防备,被撞得飞出去老远。肩舆顷刻歪倒。乌昙正好一把将玉旒云接住。玉旒云为了把戏唱好,也不敢撒腿狂奔,假作无力之状,让乌昙扶着,朝旁边的禅堂退,意图穿过那里进入塔院,再撤入山中。
只是,才跑了没两步,乌昙忽然听到耳边“嗖”地一声,他晓得这是暗器,忙侧身避了过去,但尚未来得及瞧清楚敌人的方位,又接连“嗖嗖”几下,暗器如雨一般朝他袭来。他心中暗骂贼秃们阴险,左臂挥舞袍袖将暗器击落,右臂则紧紧将玉旒云护在身前,一气冲到道旁的巨型铜香炉后,才得以稍加喘息。
此时可看见大雄宝殿后、两禅堂之间的空地上,海盗们和铁山寺众僧打成一团。一边是灰色僧衣,一边是藏蓝色樾军戎服,双方都袍袖翻飞,看起来像是暴雨之前乌云在天空翻滚,又像是海上起了滔天巨浪。一时间看不出谁占上风。
可是再细看,见两方似乎不是彼此相争,而是忙于应付四面八方飞来的暗器。海盗们以往在海上与官兵作战,见惯了羽箭乱飞,或是和乌昙一样拿袖子甩开,或是用兵器挡开。铁山寺僧众武功不弱,听风辨位,且身手敏捷,暗器飞到他们近前,便劈里啪啦被打开了。只不过,两拨人马都在躲避暗器,为了自保,难免就将暗器拨向对方,结果变成互相袭击,饶是大家身手都不俗,也越来越手忙脚乱。时不时有人挂彩。
这些暗器又是何人所放?玉旒云和乌昙互望一眼,心中俱想:莫不是岑远的手下?他们想探究暗器飞来的方向,只是那些铁莲子、金钱镖等利器越来越密集,如一大群蝗虫铺天盖地而来。虽然他们躲在铜香炉后,却仍不能全然避开,有时暗器击中了香炉,被弹射开来,仍然威力十足。乌昙为了保护玉旒云,有时来不及荡开暗器,唯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不一会儿,就被划了几道血口子。所幸暗器看来无毒,并无甚大碍。
敌人到底是手法高明、人数众多,还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机括?乌昙担忧,如此下去,海龙帮帮众和众僧终有力竭的时候,到时岂不要被乱箭穿心而死?万分担心弟兄们的安危,但也不能离开玉旒云的身边。他心焦不已。
正此时,忽听一声洪钟般的呼喝,战团之中无妄拔空而起。也不见他如何伸手抬腿,恍如有人抬着他将他举到半空一般。他神态自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看那模样,分明好像是喃喃诵佛,但口中佛号如同惊雷,响彻云霄,连大地都震动了起来。玉旒云和乌昙原本扶着铜香炉,此刻只觉手下嗡嗡震荡,加之脚下地面也颤动不已,仿佛有一股力量自四肢传来,直冲心口而去,既快且猛,让人瞬间好像胸口被重击数拳,眼前阵阵发黑。
贼秃的功夫好生厉害!乌昙大骇,忙运起内力来稳住心神,见玉旒云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显然是被无妄内力所震慑,急忙一把将其抱起,再不顾暗器的威胁,奋力朝禅堂奔去。他听见“叮铃铃“金声不断,是暗器落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几枚似乎打在他的后背上,却好像树上掉下个小果子似的,只一碰,就滚落了,丝毫没有威力。莫非是无妄将这些暗器也震落了?
他不敢回头看,直奔入禅堂,才得以匆匆朝窗户外扫了一眼,只见原本混乱一团的空地上再见不到挥舞手臂的人影,众海盗与和尚们都躺倒在地,不知死活。他又焦急又悲痛——这都是他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弟兄们,若是就这样被无妄害死,他岂能不报血仇?但他深知自己并非无妄的敌手。况且这时候,见到有些黑衣人影,从禅堂和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向无妄扑落,但未等杀到跟前,又纷纷扑倒。
乱局一经平定,他就失去了带玉旒云逃离此地的机会!念及此,唯有一咬牙,抱起玉旒云向禅堂后方狂奔而去。
出了后门,就是古柏参天的院落。他听到耳畔风声有异,知是敌人来袭,不过刚猛粗野,不像是无妄,是以并不惧怕,待对方攻到近前,才一脚将其踹飞——果然是个武功寻常的货色。结果此人之后,又先后有六七个蒙面人袭来,都是武功稀松平常之辈。乌昙并不惧怕他们,只是担心纠缠太久被无妄追上,所以不恋战,只将敌人踢飞,就继续向前狂奔。片刻,进入了塔院。
虽然还有敌人在后追赶不止,且无妄的吼声也渐渐逼近,在此佛塔林立如同迷宫一样的地方,总算多了几分胜算。先前来暗访的时候已经摸得清楚,只要往西北方一直走,就可以离开寺院,之后,借苍莽山林,敌人便不易发觉他们的行踪了。
他看了一眼玉旒云,已经毫无意识昏睡过去。即将她抱紧了几分,甩开步子往西北方去。只是,才奔出没多远,忽然脚下被树根老藤绊住,一个趔趄跌出去。继而,身下一空,坠入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