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苏好大一阵子都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看着面前的这位方嬷嬷,心中惊疑不定之余,她倒是忽然想起了早先曾从小红她们这些侍女口中听过的她的来历。
据说当年自己的祖父曾在北地任职,做一个县里的小官,某一年,他任职未满却忽然以病请辞,算是提前告老还乡了——当年他好像才刚四十来岁。
他回家的时候,除了此前从家里带走的几个仆役,还从任职当地带回来几个仆从,这位方嬷嬷,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归家之后不过数载,大约就是自己才刚两三岁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因为多年前的旧疾复发,终究不治,而撒手西去了。但是,他从北地带回来的几个仆从,还算朴实堪用,所以便一直留用至今,到现在,已经基本上视若家生本仆。
而事实上,在自己的记忆里,杜苏一直都对这位方嬷嬷感觉不错。
她行事稳重、细致,早先自己还小,不免顽劣,有两次挺危险的尝试,在关键时刻,好像都是她忽然赶到,把自己救了下来。
但是……面前的这一幕,还是让杜苏下意识地害怕。
当那方嬷嬷说完了话,便站在那里,面带笑容,似乎在等着杜苏这位小姐的回答——但她不说话的时候,杜苏却越发觉得害怕。
她下意识地扭头向外看。
庭中月色极好,有微微的风,花影树影如荇草般招摇摆动,两个负责看守自己的健壮妇人不敢去歇息,正搬了凳子坐在西厢房前面,似乎正在热切地聊着什么——然而,面对这边正堂里忽然亮起的灯烛,她们似乎毫无所觉,对房间内传出的陌生人的说话声,也似毫无察觉,现仍自谈论不休。
一股透彻骨髓的凉意升起来,那一刻,杜苏下意识地两腿一软,几乎要当场趴到地上——幸而她性格里还算要强,这时候回首看着那方嬷嬷,一边近乎下意识地牙齿打颤,一边却仍是强撑着身后小案,勉强开口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狐仙?精怪?还是……神仙?你……可是要吃了我么?”
对面的方嬷嬷闻言笑了起来。
一如当年把十三四岁淘气地从墙头上摔下来的她接在怀里时,笑得那么温柔。
她闻言笑起来,声音温柔中带着些微的感慨,说:“小姐的性子像极了当年的老爷,都是这般的刚强聪慧,便吓成这般模样,也不向外呼救。”
顿了顿,他坦然道:“小姐猜的不错,我非人,狐也。但我的确并无加害之心——别人不知,小姐应当知道,我若有加害之心,过去这些年,何时加害小姐不成?何苦等到今日?”
这话是的。
杜苏纵然怕极,却到底还有理智在,此刻稍一思量便明白:对方在自己家中呆了近二十年,莫说加害自己,她想要加害谁,都早该做了,又何必等到今日才发作?
这么一想,她心中惧意稍退,聪慧又回三分。
但……她是狐仙!
她自己承认的:她是狐仙!
杜苏深吸一口气,仍是双手紧紧抓住书案,问:“你既然不是要害我……那你、那你……”说到这里,刚才的某些话,似乎终于从耳中传到她脑子里了,她带着些诧异,道:“你要帮我?”
那方嬷嬷笑着点了点头,道:“当年情分,虽已有二十年辛苦做偿,但至今想起当日老爷的庇护之恩,仍感铭五内,遍览你家,才具或有,情之不投,唯独与你,颇为投契,若能稍稍助你一二再行离去,我心稍安。”
此时此刻,听着对方的侃侃而谈,似乎的确没有加害自己的意思,杜苏心中的惧意不免悄然再退,听罢,她忍不住问:“我祖父当年曾庇护于你?”
方嬷嬷笑道:“我虽狐命,得天地灵气之钟,修成妖身,却倾慕你们人类一族的礼仪之道。你自不知,这世间,有万千人等,却也有无数妖类,只人类强,而妖类不得不潜行躲藏,故天下皆行人道。”
“但这世间,却另有一处地方,那里只有妖类生存,人却无能进入,可为我等之‘乐土’,又有接引使若干,专一在人间界搜寻我类,接引入那一方世界,若从之则罢,若不从,强索而入,以免为人族所杀。”
“然我自成狐妖以来,颇乐人间界,喜人族教化,不愿入。当年,我曾被接引使追索,一时仓促,竟误躲入你祖父宅中。你祖父见我通教化、习礼仪,便庇护于我,使我终是得脱。至今已二十年矣。”
说到这里,她叹口气,又道:“我在你家中,虽仆役之流,但自觉生活安乐,亦可称不亦快哉。如今要去,一来约期已至,二来你家中虽倾慕修行,近年来几番试探,但以我观之,你之父兄,都难成大器,而我妖力越发昌大,汝家宅颇小,福泽有限,已不足以庇护于我,故实在是不得不去。”
她一行说,杜苏一行发呆,只觉如闻天书。
这世间的各种狐怪精魅的故老传说,自是不乏,杜氏虽读书人家,不语怪力乱神,杜苏从小却也仍是听过不少。
但传说毕竟都是传说,只是一个个或美妙或险恶的故事而已。在故事里,那一个个狐仙妖怪,或善或恶,不过代表的是某种想象,又或者只是说故事人的目中寄托而已,细究其源,却没人知道那故事里头,到底藏着什么。
然而,故事也好传说也罢,毕竟又都是来自于某种程度的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