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七只觉得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
当李永仲提着长枪冲向藏有苗人伏兵的山林时,刘小七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已经自动跟了上去,与他一道的还有同伍的几个兄弟,当他回过神时,枪尖上挑着一个苗人尚温热的尸体,他面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似乎对自己居然被如此瘦小的士兵杀死感到惊讶,然后刘小七毫不迟疑地收回长枪,看也不看仆倒在地的敌人,向着另一个目标扑了过去。
他们终于杀退了苗人——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是暂时的,然后冒着飞蝗一般的箭雨以最快的速度撤退,在这个过程中,刘小七中了两箭,一件被身上的罩甲挡住弹飞,另一箭则射在他的胳膊上,不过入肉不深,他甚至没用别人帮忙就自己将那支竹箭拔了出来。
他将头上的盔帽摘了下来,汗水夹杂着血腥的古怪味道在鼻端梭巡不去,令人欲呕。开始刘小七一直不习惯,但现在他已经完全不在意。
赵丙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同他打了个招呼:“伍长。”他许是踩着了尖利的石子一类,五官瞬间扭曲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正常表情。刘小七看了他脚腕一眼——这时若扭伤了脚将是个大麻烦。但看起来赵丙仅仅只是没走稳而已。
刘小七放下心来,坐在地上懒懒地应了一声:“赵丙。”他问部下:“医官怎么说?”之前仲官儿吩咐所有受伤的人都必须让医官仔细检查伤势,刘小七那点伤口被早早打发回来,现在赵丙是他伍里最晚回来的一个。
“没啥大事。”赵丙在他身边坐下,将缠上绷带的胳膊亮给刘小七看:“医官说不沾水,按时换药,几天功夫就能收口结痂。”他在之前的冲锋中叫个蛮子在胳膊上砍了一刀,所幸被罩甲的半袖挡了一下,他又缩得快,忍痛咬牙回身一枪刺出去,正中那苗人的腰侧,刘小七腾出手来,又刺在对方下腹,两人一起结果了他。
“咱们伍里头……”默了一阵,赵丙吞吞吐吐地问刘小七,“有人死没?”
刘小七看他一眼。
“不说也行。”赵丙赶紧说,又补上一句:“我在医官那儿,正好碰上一个人没救——他兄弟将他一路背了出来,但伤在了胸口上,医官想尽了办法,却还是没法子。”
“咱们伍里头多是受伤的。”刘小七还是告诉赵丙:“但刘川那伍死了两个——也没法子,他们那伍当时去前头了,官军死了多少人?”他看着渐渐模糊的天际,淡淡地说,“连那个姓周的百户都险些没有救下来,咱们才死两个,已经算赚了。”
算赚了的看法,不止刘小七有,此行的护卫队正曹金亮也有同感。
“一句话,伤得多,死的少。”曹金亮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拿起手边的干饼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同李永仲讲话:“伤了有七八个,重伤没有——这种场面里头,若是重伤,一般就是等死了。”又喝了口水,“咕嘟咕嘟”,放下水囊抹了抹嘴,又说:“死了有六个,”曹金亮声音低沉下来,“可惜没能把尸首抢回来。”
李永仲抬头看他一眼。“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他简短地说了一句,低头继续在手上的书写。将最后一段写完,往未干的墨迹上吹了吹,李永仲把几张薄薄的纸递给曹金亮,“你看看,是不是就这么多?”
“我倒觉着有些太细了些。”三两下翻完,曹金亮指着某处说道:“比方说这条,咱们能做到,但官军可就难说。”
“那没法子。”李永仲面无表情地开口:“两家拢共才这些人,对面势大,若不精心抠门些,能活出几个人?”他把曹金亮的水囊拿过去,也没甚讲究,随便擦了擦囊口,正要喝,就看见曹金亮面色古怪地看着他身后。
“李少爷。”一脸疲惫的百户官郑国才先叫了他一声,这个明军百户又客气地同曹金亮打了个招呼:“曹队正。”
透过神色就能看出郑国才已经乏到了极点。他强撑着精神同李永仲道:“千户让我请李少爷和曹队正进去,咱们两家好生谈一谈。”说完冲李永仲一抱拳,歉意道:“千户吩咐俺巡视,少陪了。”
“郑百户说哪里话,您请。”和他点点头,李永仲最后说了一句:“看你脸色不好,能歇最好还是好生歇一歇。”
郑国才闻言没说话,苦笑一声,摇摇头走了。
两个人看他背影渐渐走远,李永仲这才说了一声:“走吧。”当先先开帘布进去,正正和崔州平打了个照面。文案一愣,立刻笑了笑,道:“千户等得着急,正要叫在下出去寻李少爷。”又回头同陈显达道:“李少爷同曹队正过来了。”
“崔文案,你比他年长,叫他仲官儿就好。”陈显达在亲兵的服侍下好生坐了起来,他裸着上身,一处鲜艳的血迹在斜斜缠过上身的绷带上洇出一块不小的印记。李永仲赶紧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问他:“岳父可好些了?”
“没死。”陈显达咧咧嘴,勉强扯出一个笑,又同还在帐篷里的其他人说:“仲官儿和金亮留下,其余人先出去,一会儿叫你们再进来。”
百户官们晓得翁婿两人必有话要讲,默默无言地往外走,最后一个出去的转身放下帘布,因已近晚,帐篷里一时昏暗下来。曹金亮勉强摸索着点了蜡烛,就看见陈显达满脸的悲痛愤懑。
“郑国才同我说了。”他看着李永仲,眼睛里流露出毫不保留的悔恨歉意,嘶哑着声音同他道,“我再想不到,我自诩带兵上有几把刷子,却不想就在我眼皮底下,就有人敢要强拉民夫,图谋的还是我自家女婿!”
李永仲摇摇头,低声道:“岳父说哪里话,这等事,难道是岳父能控制的?人心这东西,实在太难……”他不想再说此事,干脆换了一个话题:“岳父同百户们说了这许久,可商议出什么了?”
陈显达勉强打起精神,他伤其实颇重,失血不少,现在坐着也是为难,但眼下是紧要关头,由不得他松懈丝毫——“几个百户都同我说了说。虽则这条路我没有走过,但此地地形,我多少还有些大概印象。”
他示意曹金亮取来放在案上的地图,喘了口气,勉力道:“若我没有记错,此地距木稀山不远,苗民叫作平山坝,就是因为这片在山路下头的河滩,外头那条河若没记错,当是叫清水河,向东流入响水河,但咱们不能顺河走,此处平缓,再走出几十里就是险滩急流,咱们没船,走不得,还得回道路上去。”
千户停下话头歇气,李永仲在他所指之处看了片刻,示意曹金亮取下一直背在他背上的一个竹筒,从里头抽出一张卷起来的厚桑皮纸,对陈显达道:“岳父,方才所说之处,是否是此处?”
年轻人在一张更为清晰详尽的图上用食指画了个圈,陈显达看了一眼,立刻睁大眼睛,若不是有伤在身,他就要一把抢去细看,就是如此亦让他惊讶不已。为免他激动,李永仲只得将地图拿近些给他,陈显达看了片刻,果断点头道:“就是这里!”又看李永仲,心情颇有些复杂地道:“仲官儿好细的心!这样的地图,你手里也有!”
“我毕竟是行盐的商户,若弄不清地理方向,那还走甚么盐?运甚么货?”李永仲笑笑,轻描淡写地道:“和官军毕竟不能比。”
陈显达看他一眼,说回地形:“咱们想要回到道路上,苗人定是要在此处——”他在某个突出点上曲起指节敲了敲,“拦下来,否则再往前走,就进了官军巡逻设防的地界,想来他没有这个胆量敢追到毕节地面上!”
“女婿亦是做此想。”李永仲点点头,赞同道:“自从咱们下了这片河滩,蛮子便再没追来,想来也是这个原因,等着咱们自己上钩。咱们想要回毕节,就非得冲过这里才能前进。因此,就算晓得前头有个陷阱,也不得不跳。”
“方才,我同几个百户商议下来,他们也是这个看法。”陈显达看着女婿颇为满意地道:“不过仲官儿你一个商户,能看到此节,才是难得。”他摆摆手示意想说什么的李永仲闭嘴,转头问曹金亮:“金亮,你自进来便当了个锯嘴葫芦,我晓得你是仲官儿心腹,现在没有旁人,你若有想法,也说说看。”
曹金亮依旧是一脸的惫懒神色,见陈显达问起,也只是稍微恭敬了些,慢吞吞地开口道:“在下的想头同仲官儿和千户一样,只是,这道理倒是谁都懂,但如何去做……”他顿了顿,又开口:“才是重中之重。”(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