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府里里外外均驻守着身穿黑甲的士兵,门口两个历经风雨的石狮后面,是紧闭的大门,仿佛一丝风也透不过去。大门的牌匾上恢弘大气的温府两个烫金大字,在这些黑甲士兵的衬托下越发地压抑起来。
近乡情怯,温时锦一下马,看着眼前的朱漆大门,仿佛透过那扇厚重的大门看到了身体孱弱的母亲,执拗不爱读书的幼弟小妹,还有父亲,祖母和常姨娘,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记忆里一一闪现,心脏跳动有力的声音从胸腔传出来,清晰可闻。
管家谢阔站在石狮后连忙迎了上来,将她拉到一旁,小声道:“大小姐,夫人那边吩咐我一见到你就带你去兰馨院。你快跟我来。”
翠竹心急口快,看到谢阔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早就有些不耐烦:“谢叔,我们回府还得偷偷摸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阔大目一瞪,拍了一把翠竹的头,严肃地训斥道:“不该过问的事别多问!”
谢阔长着宽脸浓眉,花白的头发用青色纶巾束起,一身青色长袍,为人一向和蔼,翠竹没有见过管家这般色声俱厉的样子,有些能怔忪,也迅速明白过来府里定是出了什么大事,顿时收住了不饶人的嘴,跟在了温时锦的身后。
温时锦弯眉一挑,脚步迫不及待地转身往府里的后门走去,一边听谢阔在身边小声说道:“京城里来的钦差大人就住在咱们温府。”
后门一开,温时锦抬步刚迈过门槛,两只粗壮的手臂交叉着霍的一声横在温时锦的面前,“什么人!”声音冰冷沉重,吓得温时锦立刻后退了一步。
后门居然也派人把守住了。谢阔连忙扬起笑脸,举步上前一把推开那两只手臂,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银子递了过去:“两位小哥,这位是我们温知府的女儿,刚探亲回来。”说着将银子塞给了守卫:“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两位小哥拿去喝酒。”
守卫拿了银子放在手里掂了掂,相互对视了一眼,“下不为例!快走!”
谢阔连忙低头恭敬地道:“是是是,多谢两位小哥!”
三人快速走过拱形门,进了兰馨院。徐嬷嬷站在石阶上不安地来回走动,看到温时锦一步跨进院门,才长输了一口气。她连忙迎了上来,一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总算把你盼回来,夫人已经几宿没睡好了!”屋子里传来声声压抑的咳嗽,温时锦一进门就闻到了空气里淡淡的药味。
乌木千工床里面,躺在大红海棠花绸缎被下的女子,纤细的手臂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只青玉手镯,落在大红被外,看起来如同干瘪的两根木棍,触目惊心。温时锦眼眶一阵滚烫,二十年生死两茫茫,她的娘亲在她十四岁这个年纪明明才三十出头,却一脸蜡黄,唇色苍白,脸颊微微凹陷,只余一双明亮的大眼,见到温时锦,眼睛仿若点燃的烛火,熠熠生辉。
温时锦扑过去,跪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滚烫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落了下来:“娘……。”
“锦儿,快,快让娘好好瞧瞧!”话音未落,沈氏着急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伸出皮包骨的双手捧住温时锦的脸蛋,还没仔细端详,又拼命地咳嗽起来,连忙掏出手帕转过身过捂住嘴。
温时锦眼眶滚烫,搂住沈氏的腰,把头埋在沈氏的怀里,贪婪地闻着沈氏身上亲切的淡淡的药香,放声在她怀里痛哭。前世的种种痛苦,压在她的心上,终于在母亲的怀里有了慰藉。还好,这一世,母亲还在。
徐嬷嬷连忙走上来扶住沈氏,在她背后放置了两个软枕,回头对温时锦说道:“大小姐,青急峰剿匪,最近泾州城里传出了不少流言蜚语,说是不少上永安寺的香客被山贼抓了去,还好收到静慈大师的书信,不然府里那些多嘴的下人还不知道怎么编排!”
温时锦的母亲沈氏只是泾州一名老秀才的女儿,她还记得外祖父家里还需要耕地种田,当年嫁给了身为泾州知府的温滁,多少有些门不登户不对,祖母不喜母亲,后来母亲生下弟弟温时凌没多久,就自作主张给父亲纳了一房姨娘。母亲性情温顺懦弱,心中抑郁成疾缠绵病榻多年,久而久之,那些下人看母亲不得宠,更不把母亲放在眼里。家中主中馈的是祖母,母亲的日子过得更是不如意。
想来母亲是听到了那些下人咬舌根,哪怕是收到了静慈大师的亲笔信也还放心不下。温时锦紧紧握住了拳头,前世自己性子也随了母亲,祖母强势,大昭孝为先,两母女没有抗争过一分一毫。重生一世,温时锦却觉得祖母的做法真是让人寒心!
沈氏只当温时锦受不了家中变故才如此伤心,当下顺了口气后,拉住温时锦的手拍了拍,给徐嬷嬷使了个眼色,道:“锦儿,你听娘说,你父亲现在被革职查办,我帮不上忙,你找个时间代母亲去看看他……。”
温时锦双手一颤,大惊道:“父亲被革职查办?”怪不得,府里被士兵重重把守,连回府时的大门都不能走,管家要带她们走后门,当时还有一些疑惑,原来是因为父亲被革职查办,府里的女眷都被看管了起来!沈氏捂着胸口弯腰咳了起来,温时锦回头问徐嬷嬷:“钦差大人给父亲安的是什么罪名?”
徐嬷嬷刚好拿了一个包袱过来,叹了一口气,道:“说是知情不报,纵容山匪作恶,残害百姓!”徐嬷嬷气得直咬牙:“老奴从盛京跟着老爷来泾州十多年,看着老爷娶妻生子,老爷这个人奴婢还不清楚!跟温先生一个脾性,为人正正直直,做事勤勤恳恳,哪会纵容山匪作恶!”
徐嬷嬷口中的温先生,说的正是昌明帝时期名满天下的大儒温长柳,也是温时锦的祖父,可惜祖父英年早逝,温时锦并没有见过他。
沈氏摆摆手,不让徐嬷嬷继续说下去,在她看来,温时锦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女孩,这样的事情连温老太太也没辙,现在只要一家人安好,她心中已经很是满足,于是轻轻拍了拍温时锦的手道:“你祖母亲笔递了书信给你伯父,你伯父的意思是圣上对青急匪徒一事知情不报勃然大怒,你父亲如今能保留一条性命已是恩赐。只是此事未了,你父亲暂时关押在大牢,你找个机会去看看你父亲。”
伯父,温浦。温长柳的嫡长子。
从沈氏的嘴里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温时锦细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淡淡地嘲讽笑了笑。
祖父温长柳当年名震京师,门徒上千,留在京师的那些家业更是可观,伯父温浦却全部继承了去。而身为祖父第二子的温滁却在弱冠之年被远派泾州为官,一分家产也没有分到。当年如果没有一些内情,温时锦决不相信。
以她对温浦的了解,就算祖母亲笔书信请他帮忙,他也一定不会帮。大昭京师,谁人不知温长柳有二子,只是可惜,长子在朝堂步步高升,而二子却原地踏步。如果父亲被革职查办,事毕肯定举家搬迁回京师投靠他,到时真的要跟温浦计较起来,温家的产业就要失去一半,就凭这一点,温浦怎么可能让父亲活着回到京师!
温时锦接过徐嬷嬷递过来的沉甸甸的包袱,安抚沈氏道:“母亲放心,女儿找个机会去见见父亲,把东西带到,不会让父亲受苦的!”
沈氏刚放心闭眼躺下,一把尖锐讨好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过来:“老太太,你慢些走,小心地滑!”
沉重的拐杖将洁白地砖敲得夺夺作响,温老太太一手拿着红栗木拐杖,梳着盘桓髻的花白头发一丝不苟,脚步从容,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凌厉的锋芒,高高在上,睥睨众人。那一身的傲气,好像要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看到温时锦,眼睛如同出鞘的剑射了过来,手中的红栗木拐杖轻轻拿起重重地住地上一顿,洁白的地砖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几个年纪小点的丫鬟吓得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她身后还跟着身穿菊花缠枝纹褙子的常姨娘和服侍在她身边的刘嬷嬷,她对着温时锦沉声喝道:“不孝女,跪下!”
沈氏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连连咳嗽。温时锦拿着包袱的手一紧,看向了扶着温老太太的常姨娘,回头拍了拍沈氏的后背,帮她顺着气,没有回头,只是低垂着眼眸,恭顺地问道:“不知锦儿做错了什么事,惹祖母生这么大的气?”
温老太太手中的拐杖又是重重一顿:“你父亲尚在牢狱,你却到外面与男子私会,几天找不到人影,真是孝顺的很!”
沈氏盯着温老太太,喘着气,急忙道:“娘,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她握着温时锦的手不由地用了几分力,“我的女儿不过是去永安寺还个愿,娘为何说的这般难听!”沈氏一直是柔柔弱弱的,可事关儿女,为母则强,哪怕对方是女儿的祖母,孱弱的病体也有了几分力气。
温时锦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冷眼扫了屋内的众人一眼,将目光定在了常姨娘的身上,站了起来:“祖母是听了谁嚼舌根,这些话要是传了出去,别说锦儿的清白,以后要是珏妹妹想要找个好人家也难了。”
温时锦不知到底是谁要害她,但这些话不可能平白无故就传了出来,前世常姨娘最讨祖母欢心,温时锦第一反应就是常姨娘在做怪!
常姨娘扶着温老太太的手一颤,抬眸扫了一眼温时锦,却不料温时锦的目光正紧紧看着她并没有移开,两人目光在空中一撞,碰出了一丝火花。仅仅是一瞬同,常姨娘又低眉顺眼地低下头,静静站在温老太太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