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无颜常常在家,我有些不大习惯。
他在不在家倒不打紧,打紧的是他在家时,常常将我当佣人使唤。端茶倒水的活儿也不是非我不可,可他就是喜欢让我做,还甚以此为乐。只要他在书房,就要我帮他研墨涮笔,整理文书,后来竟还要我帮他誊抄乐谱。
前几日他又想起一出——让我给他下厨。知道我不擅长做荤菜,还总是给我出难题。今日想吃辣子牛肉,明日又想吃清蒸鲑鱼,花样翻新都快到了一定的境界,做出来的东西他还未必满意,大多评价一个“还可以”,极偶尔才会道一声“不错”。
我是个要强的人,为了听到他那声“不错”,每日还偷偷摸摸地研究菜谱。结果某一天临睡前,他却眼尖地从我枕头底下发现了那本菜谱,我怕他因此嘲笑我,忙在他探手之前扑过去,试图毁尸灭迹,却被他提早一步抢到了手中。
我急道:“快还给我!”
他扫了一眼书封上的《饮膳录》,目色深了一些,语气却仍然散淡:“平时看你下厨还挺勉强的,原来你背着我这样用功。”
我面不改色道:“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有看食谱的习惯么,就像看话本子一样,纯属消遣。”
他随手翻了翻:“哦?”看我一眼,“旁注记得这样仔细,你消遣时也挺认真嘛。”
我的脸不由得一红,却嘴硬道:“我喜欢,不行么?”
他的目光落回食谱上:“怎么觉得这些标了旁注的菜式这样眼熟?哦,这不是昨日才吃过的清蒸……”
我一把夺回去重新塞回枕头底下,轻咳一声,道:“你眼花了。”
身子刚立起来,就被他从身后抱上了。他在我刚刚洗过的头发上蹭了蹭,声音慵懒地开口:“你这样用功,是为了谁?”
我挣了挣:“你可不要自作多情。”
他道:“哦。原来是为了我。”
他最近偶尔会对我有些亲昵的举止,我一开始不习惯,还反抗那么几下,后来发现反抗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艰难,便学会了顺从。当然,遇到忍无可忍的情况,也会对他动武。
我拿手肘朝他身子撞过去,却极轻易被他控制住了手腕,他将我的手扣在身前,在我耳后轻笑一声,放缓语气问我:“最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正因成日里足不出户而有些烦闷,一听他这话立刻喜上眉梢。第二日,他果真携我出门透气。
他那日衣饰随意,却难掩出尘的气质,陪我走在街上时,总有姑娘偷偷瞄他,后来我发现不光姑娘,有些男人也会忍不住往他身上瞄一眼。
“这条大道,往北走是皇城,往南去是我们要去的南市。你上次偷跑出来,所逛的东市多是丝绸锦绣,珠宝翡翠,没什么特别的。这里却是交易的集散之地,胡商,马行,酒肆,茶坊,应有尽有。”无颜如数家珍地为我介绍,手中握一把玲珑骨的折扇,在胸前漫不经心地摇啊摇,“这儿午时开市,酉末闭市,你尽可细细的逛。”
就像他说的,东市是开给那些豪门贵胄的,此处却更多了些市井之气,这一点倒是颇合我心意。走了没两步,遇上一个胡人开的铁铺,我一眼看到摊上的一把小型弯刀,忍不住拿到手上赞道:“好刀。”
那胡人朝我开口,却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
我茫然道:“你说什么?”
店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听到我的问题,朝我一笑:“抱歉,我们当家的听得懂一些汉话,却不大会说。”
却听耳边无颜淡淡道:“他说你好眼光,这刀是他的得意之作。”
我和那妇人都有些惊讶,那妇人道:“听客官说得一口地道的官话,竟然还懂胡语么?”
无颜从我手上将那刀捞过去,刀出鞘,锃亮的刀身映上他狭长的眼睛,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从前在胡地经过商,略懂一些。”侧头问我,“喜欢吗?”
我愣愣地朝他点头,听他开口询问那妇人价钱,而后便看着他从腰间解下钱袋,数出对方要的数目,又看着他将刀递到我手上。
我握着那把小巧的弯刀,与他并肩行在路上,忍不住问他:“你不是琴师么,怎么还经过商?”
他看了我一眼:“我不光经过商,还跟过戏班子,有一段时间还卖过豆腐。”
我听后立刻想象了一下他卖豆腐的场景,得出自己大约是听错了的结论,认真地询问他是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却见他一挑眉:“我十三岁的时候才习琴,学出名堂之前,总要谋生吧。”
我问他:“你家里呢?”
他沉默片刻,而后语调平淡地开口,说得好像事不关己:“我父亲极有败家的天分,在我祖父死后不出三年,便将偌大的家业败光,不出三年,又将我母亲气跑,我不到九岁,便被父亲扔进了戏班子,戏班子的领班说我根骨不好,学不了唱戏,只能做些杂役,后来那戏班子也散了,为了糊口,能做的便都做过。”
我听得唏嘘,默了默问他:“那你是怎么开始学琴的?我听说你是宫廷乐师倾昀的高徒,你是怎么遇到倾昀让他授你琴艺的?”
他只淡淡道:“世间的一切,都逃不了‘机缘’二字。”又道,“今日便算了,日后有时间,慢慢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