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个字说出,有几人顿时便是一动,看向席尾,端坐那里的人,气度俨然,却是丑怪难言,正是帝牧风阵中大将,“丑进士”宣飞赞,他本就是儒门出身,后来因为有同学讥笑他“天赋异禀,他日必取‘子羽’古名。”一时怒发,打将起来,后来才弃学求官,一战而捷,日后辗转官场,出入翰林,最后投入帝牧风的麾下,但与儒门间关系仍在,平日里也多有联系,此番儒门诸子在京中落脚,便是他代为安排。
“唔,确实象是十三衙门里那一位的手笔,但……”
沉吟一时,子夏却换了话题,向宣飞赞笑道:“我当日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倒真能将此地安排下来,诛为不易。”
宣飞赞躬身道:“师有事,弟子当服其劳。”
子夏又看向其它人,道:“诸位可知,今番为何非要落脚此处?”
今番入京者中,自子夏以降,得古名者足有五人之多,但古名当中,也分高下。一方面,子贡、子路、子夏这些名字自古以来,便都是儒门重将,地位仅在文王之下,高出其它同侪,另一方面,现任子夏年纪已逾六旬,得名也有三十余年,也不知教授过多少学生,德高望重。此时一句话问出,满座中除了和他同样是上一时代人物的子张以外,便连子思子贱子羽几人也一齐拱手道:“请商公示下!”
子夏微微颔首,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此地旧事,诸位,当无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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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观。
就和石渠阁一样,白虎观,是儒门历史上最著名的几个地名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几个时间节点之一。
一千一百年前,沛上刘家的治世期间,帝明章大会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于白虎观,议论经典。是会也,侪侪一堂,一时群英。会上,诸家大儒交相驳难,讲论经义同异,后由帝明章亲自定论,乃定《白虎通德论》,教习天下。
“每隔数百千年,儒门便将有如斯之会,只因人心唯危,道心唯微。”
“初代夫子身后,儒始分为八,后归于一,便是如此。”
“道统不可分,天下……”
停顿了一下,子夏扫视诸人,慢慢道:“亦不可分。”
“分则乱,乱则弱,弱必亡。”
“帝位更替,乃天子家事,但若有人想于个中作事,弄自天下分裂,我等,便不可坐视。”
“须知,一道德,方能一天下,一天下,方可一道德!”
沙哑的语声仍在室内回荡,诸人逐一起身,告辞退去,子夏一一颔首,间或交待几句下面的事情,只道:“子羽,你留一下。”
待室中复又安静下来,子夏闭眼静静想了一会,方张目道:“……刚才说的,当然都是胡扯。”
这句话说出来,子羽却是毫不奇怪,点头道:“那是自然……白虎观之会,是我儒门的耻辱,而非相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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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儒门来说,白虎观之会所形成的“学术共识”,乃是不折不扣的耻辱,为了把这个地洗干净,后世儒者,不知费了几多辛苦,几多心血。
只因,在《白虎通德论》中,自有儒门以来第一次,全面承认了“谶纬”这东西的正确性,并将之与儒门经典建立了一一对应的关系,紧密捆绑,对从建立第一天起便坚信“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生们来说,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唐!
……但在会场上,他们却都象忘了论语中那些最简单最直接的论述一样,严肃的讨论着,研究着,把那些晦涩不堪的文字一一解读,与历史上的种种变化勾连起来,形成能够被人认可的解释。
“……因为,那是皇帝本人的意见啊。”
在儒生们的历史观中,帝明章是个很好的皇帝,与民休息,敬重儒学,他在位的三十年,被史官们许之以“治世”,那可是仅次于“盛世”的好名词儿。
但同时,帝明章也是一个思路清楚,意志坚韧的皇帝,在位的三十年间,他同时完成了对史官与儒生们的征服。他在云龙门召集南北史官,用着反复的问答,将自己的思路灌输给了这些书写历史的人,他在白虎观大会天下诸儒,用着强势的表态,将一向被儒生们厌恶却符合皇帝需要的谶纬塞进了儒门的经典。
“但又如何?曾经被强塞进来的东西,终究还是被清洗出去。天下者,非一人能久据,非一家能久据……”
说着危险到了极点的话语,子夏眼中,似乎放着幽幽的光,道:“人心苦不足,天意自有时,岂是挣扎可逆?孰不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子羽微微点头,道:“澹台明白了。”
子夏探手入怀,取出一柄分作黑白两色的短匕,匕柄上嵌了一颗珍珠,却也竟然是天生成黑白二色,自中而分,泾渭分明,无所偏倚。
“子羽,这把‘天地分’是来之前,子贡交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