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白素山嫁女的婚礼果然极尽盛大,嫁妆送了一天,婚宴客人车马不息,还在将军府前的街道摆了流水席,无论行商走丐,是贵是贱,来人坐下就能吃,吃饱就可以走,谁都能来吃,菜是一直川流不息地上着的,据说要一连摆三日,又额外给京城慈幼局、义庄、各大寺院都遍舍了一轮,点了长明灯,只为祈福积德。
京城因陷落过后民生凋敝,近一年来,京中高门,几乎没什么喜事,有些幸免于难却污了清白的贵女,只能远远的悄无声息地嫁走。有些勋贵人家,大多都还在观望新皇的脾气,知道刚刚登基的新皇又一直在为圣母皇太后守孝,都收了从前那铺张的心,小心谨慎地过着日子。而这一次德妃的娘家嫁女,嫁的又是武将新贵禤海堂,圣上也有赐赏,这婚礼办得声势浩大,却又和从前的铺张不大同,流水席舍与民众,又大手笔在寺院、慈幼局、义庄施舍,叫人想挑个错,也不好挑,又知道德妃那可是太子生母,白家就是太子外家了,毕竟,羊城那边这次未经战乱,人家白家是粤商,海上霸主,什么没有就是有钱,便是御史们,也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新娘子房里,白英可一点都没紧张,满头花冠,大红新嫁娘服,却嘻嘻哈哈抱着赵朴真在笑:“还以为您在深宫里这次婚事见不到了呢,母亲安慰我说等嫁给海堂哥,将来就是三品诰命了,一样有资格进宫参见姐姐的,没想到您今天能出宫来,我可太高兴了。”
赵朴真当日匆匆一别,和白英没有好好告别,如今故人想见,心中也很是高兴,悄悄和她说着体己话:“怎的你阿爹还是把你嫁给禤将军了?不招赘了?”
白英脸上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他如今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后来打了好些年的仗,阿娘说他身上那些戾气反而散去了,整个人通达好多,如今也得皇上器重,阿爹觉得,再拖下去,怕是还要被更多权贵人家觊觎,索性便将我许了海堂哥,也不要求招赘,第一个儿子姓禤,第二个儿子,就姓白,续了我家的香火。阿爹也和海堂哥说,虽说不同姓,他心里是一样疼的,到时候两个孩子,平分白家家财,一样疼爱,海堂哥却说不用,说禤家的家财,他自己会挣,孩子姓什么都没关系,人生在世,开心就好,旁的都不要想太多。我阿爹听了这话,高兴了许久。”
赵朴真含笑:“倒是真长进了,看来以后是真心疼你的。”
白英脸上飞红,又问七斤等、观音奴:“我这儿都备下了见面礼,观音奴虽没见到,但我心里十分疼爱,我有一块上好的和田玉,让人雕了极好的莲花,在南海神庙那儿专门开光过了,到时候给观音奴带着,定能长命百岁。”
赵朴真道:“谢谢你了,等以后有机会让她见见,如今她身子好多了,七斤如今也开蒙写字了,写的字还不错。”
两人唧唧哝哝地说话着,外边帘子一掀,临汝长公主已经进来,脸上激动:“真的好多海货,没白来,禤将军派了个熟识的管家,一样一样给我介绍,嫂子您也不去看看,好稀罕,外边的来客们都在看着,有两株老高老高的珊瑚树,有八尺高,通体通红晶莹的,真是珍异!还有那么大的贝壳,里头装着满满的拇指那么大的珍珠,粒粒都是正圆,难得!还陪送了两个昆仑奴,全身漆黑,还会弹琴跳舞的!”
白英笑道:“那东西狼犺得很,没什么大用,阿爹非要说京里世家多,怕别人看不起,硬要给我运过来,长公主殿下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一株小巧玲珑的珊瑚炕屏,虽说比那两树小,但成色可好太多了,到时候给您送过去摆摆。也就是京城看着稀罕,其实这些东西海外多得很。”
李若璇可是刚刚被李知珉狠狠教训过的,哪里还敢乱收东西,忙摆手笑道:“我也就是看个稀罕,你可千万别客气了。”又好奇问着:“海外真的有那么多好东西?”
白英道:“其实我也没出去过,也是听海堂哥说的,他们才觉得我们这里好呢,我们这边一般般的瓷器啊丝绸啊茶叶啊,他们惊为天人!爱得不得了呢!”
李若璇又笑着问了几句,看到喜婆们进来请贵客,想来是要拜堂了,便拉着赵朴真出来,到了提前备好的厢房内,这厢房别有乾坤,就在喜堂的侧前方,前边垂着重重珠帘和花障彩绸,乍一看只以为是布置好的喜堂一侧,不会有莽撞的客人随意进出干扰,然而却能清晰清楚的看到外边的客人和新人拜堂的情形,中间早就设好了案几和席位,显然是早就备好了给赵朴真和临汝长公主这一类不宜暴露身份的贵人们坐的。白夫人因着要张罗迎接女客,只是进来和赵朴真、李若璇说了几句,赵朴真便让她快出去张罗去了。
外边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还在有知客的小丫鬟们不断的领客人进来,井井有条,十分有序,看着热闹非凡,花团锦簇。男客和堂客在各自不同的厅,白素山一身富贵气象,俨然已经似个侯爷了,正带着禤海堂在前边拱手迎客,笑容可掬,人人面上喜气洋洋,外边锣鼓喧天,鞭炮时鸣。
李若璇悄悄和赵朴真说话:“是财大气粗,来的都有喜糖盒子发,里头是一粒明珠做成的喜花,几块极名贵的点心和糖,还有一张贡缎手帕子垫着,另外又有一对纯金丁香搭扣,但是来的客人,都不大上得了台面。”
赵朴真却不大懂,诧异转向李若璇,李若璇是知道她底细的,细细解释给她听:“你看那边霍太尉家,来的是他家的二子,这是庶支,那边安乐侯,派的次子,虽说是嫡子,但早已外放出去,这次战乱京中无人,才趁机调回了京里来,妻子不过是一个县丞的女儿,很是小气,你看看,那边穿红衣的就是,这种场合,识规矩的世族家,哪个会在人家的喜日子上穿红啊,一看就知道没什么见识。那是严家,这家倒是来了个嫡子,但是严相如今被俘在青蕃,他估计是想借机求承恩侯。除此之外,其他有名有姓的世家,那都是来的偏房或者庶支。那是上官家……”她顿了顿,指着场上的一个面容沉静,眉目清秀,大约三十多岁的女子道:“那个你不识得,那个是上官丞相的侧室卢氏,筠姐姐——就是贵妃,叫她姨娘的,是从前贵妃生母的庶妹,他们世家一贯喜欢将庶女作为陪媵妾的,她生母亡故后,上官丞相就一直让她虽然也掌着后院,但是平日里大场面是不好出席的。不过,我刚才听到上官丞相居然亲自来了,他后院没有正室,老夫人又身子不好,带个侧室来,倒也不算非常失礼,只能说是世族一贯的眼高于顶的毛病罢了。”
赵朴真心中一颤,转头看了下白素山和禤海堂,仍然也还是笑意盈盈,白素山脸上都放着光彩,他知道那些世族高门们,是如此看低折辱他们吗?她咬了咬唇,白素山可是她的义父,虽说当初有着利益交换和情势所迫,她和白素山并未有多么身后的父女之情,但白英却是实实在在做过她的学生的,如今她也是心甘情愿愿意有这么个娇妹。
李若璇还在说笑:“公孙国师、宋丞相也到了,他们是寒门,不一样,公孙国师又有个杀手弟弟,其实名声……不大好,这一批陪着皇兄起来的近臣,也还是高灵钧、上官麟这几个原本就是世族子弟的,炙手可热,特别是上官麟,未婚,更是热门。如今朝中,寒门出身的和世族出身的、勋贵高门出身的,那是基本合不到一起,我听皇兄那天和弟弟说,希望他能好好的做一名贤王,把这些寒门官员给好好发掘重用了,否则再过十年,清浊分离,朝廷还是那个旧朝廷,皇帝还是那个被世族高门挟持的皇帝。”
赵朴真却已无心听她说什么了,垂着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听到外边一阵乱跑,有几个小厮一边拍手一边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到了白侯爷跟前:“侯爷,将军!皇上来了!还带了太子殿下!”
场面倏的一静,忽然全场都嗡的一下议论起来,只见白素山和禤海堂急匆匆迎出去,才到半路就已看到李知珉手里牵着七斤走了进来,身后只跟了几个内侍,李知珉身上只穿了一身常服,七斤穿了一身金边胡服,扎着小小金冠,看着宛如金童一般,好奇地东张西望着。李知珉看到他以及纷纷赶过来的上官谦、宋霑、公孙锷等几名大员,缓缓道:“不必多礼,都起身吧,朕不过是微服出来的,卿家们都免礼吧,不必兴师动众的。”他看着人都起身回席了,才在白素山和禤海堂的引导和几位大员的簇拥下往堂上行去,一边道:“今日难得有暇,记得卿家今日是喜事,德妃也十分惦记着幼妹的婚事,朕便带太子过来看看,回去好让德妃安心,听说你们流水席办得京城首次,朕刚才在外边看了看,很不错,饥民得饱食,又能积福行善,这样很好。”
鞭炮和锣鼓重新响起,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比之前还要大声和卖力,白家上上下下都显示着与有荣焉的荣耀。新人开始拜堂,拜天地,堂上宾客们和之前的懒散随意已是大为不同。赵朴真看着席上坐着的李知珉,七斤一直悄悄和他问着什么,他偶尔点点头,倒不大开口,自有旁边的重臣们开口解释,然而七斤那话匣子一开,显然是一直问个不休,白素山也在那边解答,脸上却满是红光,这可是垂古今未有之旷恩!
这就是天下权力的至尊,他不过是随意坐在那里,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皇恩浩荡,雨露均沾,谁都再也不敢轻觑这位太子的外祖父,商贾出身的承恩侯,以及他的女儿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