咐好生照顾老人家,然后独自前往内库。
看样子这里曾被重兵把守,此刻也不过是一片狼藉,杳无一人。我慢慢踏着脚步,长舒一口气道:「现在时候正好。」八年的漫长岁月,于我于她都不过是片刻的分离。我解下身上的铠甲,随手扔掉,铠甲内是八年前的服色。我从怀里掏出香囊,紧紧握在左手中。
以前捧着灯盏的左手。
我走进了内库,走进了库房,走进了那被锈蚀掉的铁门后长长的隧道。这里也是一片狼藉,看来皇帝试过很多方法来灭这满池的火,可惜直到他自己走进火里,都触碰不了这幽蓝的火焰。
我慢慢走进湖泊,步入裂开的河床。我伸手,感受阔别已久的养火人的火的灼烧。这些年来我的火虽然不在我的身边,却从未熄灭过。它伴随着我一直心系的人,直到这八年后的再见。
我的暗伤愈合,我的明创结痂脱落,我的灼痕和伤口愈合后丑陋的凹凸都变回光滑的皮肤。养火人的火忠诚地履行着它的职责,为我疗伤。火焰的灼烧依然疼痛,却似乎让我回到了八年前。
回到那个初见的午后,回到那个离别的子夜。
灼烧着我的火焰里,沉睡着一个女孩。
女孩依然是那个微笑,八年未曾改变。
我盘腿坐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
八年前,我每当看到她的脸庞,总会害羞着别过不敢细看,怕再多看一眼,那目光就会如靠近的灯火,灼热得让人察觉。
十万人的命烛,终究是以她为灯芯,慢慢燃尽。
八年的时光,终于在慢慢暗下的幽蓝火焰中燃烧殆尽。
还在沉睡的烛芯随渐渐熄灭的火,化作了虚无。
只剩下我的那一截指骨还在燃烧着微弱的火焰,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点住这截指骨。我蓦然想到了八年前她踮起脚轻点我的额头,嘴角都露出微笑。
「焚业。」我说。
对我自己。
这八年的尸山血海早就铸就了我罄竹难书的罪业,灼心的疼痛瞬间席卷了我的心脏,让我止不住地颤抖,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延续这火,养火人的火。
这火,现在还不能灭。
「复燃。」我说。
既然「含火」能给命烛师,那么养火人的「复燃」也一定能给命烛师。复燃导致的悲惨命运,自然由我来承担,我早有觉悟。
三朵火苗凭空立起,我把养火人三次复燃的机会都给了烛芯。口含着指骨燃烧八年的烛芯,早就是火焰的一部分。如果真的是这样子,那么……
三朵火焰旋转着,缠绕着,以我心中的罪业为燃料不停壮大着。最后骤然迸裂,四溅的火花照亮了整座石厅。
那个女孩,正擎着泪、带着微笑,宛如八年前的初见,宛如八年前的离别。
烛芯伸出手,想要摸我的头发。
「卢大叔,你真的成了大叔了。」
我才发现,养火人的火,修复得了伤痕,却平复不了岁月。她还是八年前的模样,我头上有了白发,身上披着沧桑。
我后退,微微避过她的手。
我害怕她触碰到我,从她眼睛的倒影里,我可以看得出我的命烛是什么样子。那是焦骨为芯、枯肉为台、尸灰为身,是用比这里还多的人的性命铸就的命烛。
终究平复不了岁月,终究不是八年前。
我不言,她却懂。她向前,踮起脚,手指轻轻一点我的额头。
「这些年我虽然在睡觉,却通过消散的烛烟在天上看到了一切。你做的我都知道,你这八年不好,你做错事了,错得比傀儡皇帝还要离谱。这不像那个嘴笨的你。」
「可是,你知道吗?八年前我们曾经碰到的那一群好汉、那群拦住我们路要抢食物的衣衫褴褛的难民,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都是罪该万死的匪寇。可是,那一天他们听了我们的话,来到那片旅店的废墟,挖出了腊肉酒水得以活了下去。他们就在那里扎了根,建房屋、垦农田、修篱笆,在山上打柴,在河里捕鱼,娶了邻近村庄的女子,有了孩子,有了女儿。这八年变的不只是你,还有他们。他们的命烛已经和正常人没有两样了。」
「所以,不要伤心好吗?命烛师的诅咒已经解开,如果养火人因此而遭到苍天的诅咒,这次换我来救你,换我来解开你的业,救赎你的罪。」烛芯流着泪,笑着说。
我一把抱住了小小的烛芯,嘴笨的我又再说不出话。只是我看到地上那截熄灭的指骨,还飘着寥寥的青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