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书店,都是两种。一种既能开版刻印,又兼卖书。另一种只能贩卖书本,没有刻印的本事。
但看这店里寒酸,显是没刊刻的本钱。
翻了一阵,意兴索然。但外面又冷,也无处去,还是一本一本翻看。
磨蹭了有小半个时辰,好容易看一本《辛稼轩集》,虽也是小作坊刻的,但印刷还算将就过的去。随手翻了几页,赫然一首词“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
沈放心中往事潮涌,合上书本,闭目良久。睁开眼来,回去侧室,道:“主人家,这本书几钱?”
老翁头也不抬,道:“八百五十大钱。”
沈放眉头一皱,前面说过,北宋书价,一册一百文,南宋物价飞涨,一册书要卖到三百钱。但这八百五十大钱,显是没有道理。心道,你这无良店家,难怪铺子蒙尘,你这般任性,能卖出去才怪。不想与他多言,就想将书放回原处。
老翁忽道:“觉得贵了点?”
沈放呵呵一笑,道:“怕是不止一点。”
老翁仍在写字,并不抬头,道:“贵自然有贵的道理,此版刊印了标点。”
沈放一怔,翻开又扫了两眼。果不其然,此书标注的标点极为详细。
今人常有误会,觉得标点符号乃是舶来品。但其实早在商周,便有标点。甲骨文上,也有简单标点符号。先秦文献共见到八种标点符号,至于两汉时期,已可见十三种标点符号。
到了宋朝,考据的标点已有三十余种。但书籍之中,对标点的使用,却是没有规范。岳珂在《九经三传沿革例》中说:监蜀诸本,皆无句读,唯建本始仿馆阁校书或从旁加圈点,开卷了然,于学者为便。
句读乃是文言文辞休止、行气与停顿的特定呈现方式,不仅是标点之意。
岳珂也说,加了句读,开卷了然,于学者为便。但大量的书却是不用,特别是官刻本的,经史子集,极少有见标点。究其根源,除了标点符号没有统一标准,古语之乎者也之类的虚词,也自带标点之能,等等之外,最大的原因还是,读书人不主张标点,认为其是一种陋习,影响离经辨志之能。
《礼记·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
离经辨志便是读断经书文句,明察圣贤志向。古圣贤文都没有标点,学子读书,首先要学的,就是辨析文字道理,给章节断句。古文言简意赅,微言大义。对圣贤之书,古来名士,各有所解。一词一字的变动,都会大改其意。人为给书籍添加标点,便是剥夺了治学之能。
《汉书·夏侯胜传》中说“建所谓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夏侯胜直接认为,给子史经集等典籍加标点,乃是破坏治学的“大道”。这个理论一直在读书人中流行。清代姚鼐最初刻印《古文辞类纂》,曾经添加了标点,到了晚年,却全部去掉。——曾有圈点,晚年则尽去之,以为邻近俗学。自己都觉得瞧不起自己。
清代《四库全书》所纳典籍,尽数去处标点。这也是今日误会古人不用标点的重要原因。
官刻之书,越是古典,越少标点。但坊刻之书,特别是佛教银字儿,标点却不是什么稀罕物。当然这些标点的用法与如今截然不同,标注的位置也多是在文字一侧。
沈放呵呵一笑,道:“坊刻的书,加标点有何稀奇。”
老翁接道:“又《念奴娇·赋梅花》一首,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把断春消息。这一句,南北坊间刻本,多有错漏。有刻‘把动春消息’,有刻‘把断花消息’。此般差异,书中还有三五处。当下坊间辛词三十余版,唯此版最为工整。”
沈放心道,倒是小看了这店家,不想是个博学之人。笑道:“受教了,但即便如此,便以坊刻版比官刻版,加价百文足矣。”实际官刻版的书本,售卖反比坊间版便宜。但官刻版难得,市面之上,若有人兜售,还是官刻版为高。
老翁又道:“其三,这版出自善工坊,只印了六百一十二册。刚刚刊印完成,坊间走水,成书与版刻尽皆损毁。抢出来完好无损的,不过十余册,你手中便是其一。”
沈放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八百五十钱,我还捡了大便宜,不亏不亏。”
走前两步,正待慷慨解囊,低头一扫,忽觉不对。自己站在书桌之前,桌上文字却是正对自己,老翁竟是在写倒书。
倒书在书法中实际是指字上下颠倒,左右颠倒,倒行逆思。常人正写反字,多是炫技无聊。但诧异的是,老翁一面与他说话,一面落笔,笔迹竟是一丝阻滞不见。
书法乃是大道,讲究凝神静气。唐代虞世南练书,收视返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这老翁一看架势,便是出手不凡。写倒字,更需聚精会神。但与自己对话,何以不搁笔?难道真是卖弄?
再细看,桌上才不过一行半字。这老翁分明已经写了许久,为何才这一行半字,看桌上仅此一张纸,难道是适才换过了?纸上文字更是古怪,不但并不成句,而且字体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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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留神,不由仔细打量那老者。身材不高,一头银发,面色红润,额头丰隆,白须飘洒,乍看相貌寻常,却又透着和善之意。
他在嵩山之会,大谈相面之学,其实对此并无精研。但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自也不是一窍不通,只是自己不信而已。但不可否认,身居高位和非常之人,面相气质,自与常人不同。
他如今见的高人名人已是不少,韩侂胄、柴九、龙雁飞等等。但这老者初看毫无惊奇之处,越看却越是莫测高深。此等感觉,与自己见到铸剑大师吴烛庸一般,而且此人与吴烛庸一般,也是看不出年纪。
老翁忽道:“你看我作甚,看字。”
他声音不大不小,不轻不重,不柔不刚,这七字似有魔力。沈放听在耳中,只觉软绵绵,暖洋洋,眼睛不由自主低下,跟在笔稍,口中喃喃应道:“是,看字。”
老翁下笔不停,笔尖在白纸之上游走,如同龙蛇竞步。
沈放脑中忽然生出“有”、“无”二字,未经处无,行经处有,有时无止,无时有无。他心中忽惊,我在想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看他写字,我为何会想到这个?他方才写了个什么字?
勉强收敛心神,认出前面乃是一个草书的“故”字。老翁笔如有灵,自己吐出一个字来。字本是一笔一划,但眼前一字,却是自上而下,如同描摹一般,逐渐显出形态。又是一个行书的“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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