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厢房,章姨娘又是好一顿软声责备,章姨娘虽然每每责备若胭不知明哲保身,语气却从不敢有半点生硬,都是细细软软的带着卑微的谨慎,若胭颇有歉意,也明白因为自己的“不肯低头”,连累姨娘担惊受怕,心里不肯后悔,只有温声软语的哄劝,好不容易哄得章姨娘熬不住笑起来,又带了初夏往东园而去,半道上遇上一个五旬上下的婆子从中园出来,看衣着打扮不是府里的,一脸的恼色,摔着胳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碎碎的低骂,“我呸,算个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个诰命夫人了,婆子我一眼就瞧出来,不过是个乡野村妇,装的倒神气,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不过是买个小厮,还挑三拣四嫌弃人家个子不高皮肤不白,牙都笑掉了,分明是穷的叮当响,买不起小厮,就借故找茬,婆子我干了一辈子这行当,京州城里哪户人家没去过,还从没见过这样装腔作势的人家。”
若胭侧身隐在檐柱后面,看那婆子走远了才出来,很是诧异的回味婆子刚才说的话,猜到这婆子是专为大户人家送下人的人伢子,难道张氏要买小厮,却对人不满意?张氏小气又好挑剔,若胭能想象得到,只是猜不出来怎么突然想到买小厮,后宅里是不用男仆的,那就只有梅家恩和梅承礼了,梅家恩需不需要她不知道,梅承礼倒真是需要,好歹也是成年男子了,身边没个小厮服侍总是不妥。
莫非张氏想明白了,决心好好培养梅承礼的男子汉气度?
若胭笑了笑,这倒是好事,到了东园,果然杜氏正在等着她,巧云笑道,“二小姐请进,太太正在屋里,奴婢去给二小姐倒茶。”笑得眼都弯成了月牙,这个丫头,率真爽利,若胭很喜欢。
杜氏在书房看书。
不大的梢间,竟有一大面墙都是书架,密密麻麻的全是书,或横或竖,错落有致,干净、整齐,临窗一张长几,摆放着文房四宝,杜氏盘腿坐于长几前蒲团上,手捧书册,素衣素面,神色专注,若胭看着这一幕,竟有些莫名的动容,静静的站在门口,不敢出声,巧云端了茶来,见若胭还在门口,也微微错愕,笑道,“二小姐请进。”
一语惊醒两人,杜氏抬头一眼,两人相视莞尔,巧云就笑,“太太,二小姐竟是站了半晌了,瞧你们俩,这屋里屋外的,都忘了神。”
杜氏就起身携了若胭的手,一起坐在蒲团上,温言道,“你也是个痴的,来了就进来,又何必站门口,倒拘泥了,与平素不同。”
若胭讪讪,想了想,恳切的道,“母亲,若胭原不懂拘泥,凡事都是随性、随心,不瞒母亲说,入府有些时日了,整日里吃睡,人都昏了,却是第一次见着像母亲这样清室静读的,顿时如感走进另一个世界,清静无喧,悠闲忘我,若胭不知母亲适才读书时的心境,若胭旁观,已感不胜惬意。”
杜氏温柔的注视她片刻,笑道,“若胭,知读书之味,甘之如饴。你说第一次见母亲读书忘神,殊不知,母亲早已知道你也有读书忘神之事。”眼见若胭露出疑惑,接着点明,“你自己倒是忘了跟秦先生上学那天了,我听说,你看书看得认真,秦先生叫你几次都没反应呢,可是有这事。”
若胭顿时红了脸,讪笑道,“让母亲见笑了,没想到这事竟连母亲也知道了。”这事,想是秦先生自己说的吧。
杜氏也不再说,只将茶递到她手里,等她喝上一口,这才又换了个话题,话未出口,神色先变,渐渐褪去读书时的清明娴静,目光黯淡无助,“若胭,承礼的事,你知道?”
巧云悄悄退下。
说起梅承礼,若胭的心也瞬间从阳春三月过度到白露霜降,点点头,将那天在南园发生的事毫无隐瞒的说了一遍,杜氏安静的听完,茶杯放在长几上,手指轻抚,目光低垂,看不清波涛汹涌,却有伤痛溢出,流淌周身,半晌,长长的、轻轻的一叹,“若胭,你要是见到他,可劝他一句,宁可回到从前……”语未尽,似乎启齿艰难。
若胭轻轻的呼唤,“母亲——”
“母亲,从前如何?现在如何?”若胭一时不能理解杜氏何处此言,这是她的真心?
杜氏静默片刻,喟然缓言,“心如弦,紧绷则断,心如麻,纠缠则乱,心弦断,无可再结,麻如乱,解开难,人这一生的路啊,有的可以自己选,却未必选的对,若选错了,便无法回头,有的路自己没的选,家族、血缘、名声……都需要背负,承礼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心志为自己选一条一定正确的路,对他而言,也许最好的路,就是顺天应人,这是注定的。”
一字字的咀嚼着这话,若胭分明感觉到心口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压抑的喘不过气来,她说的对,就连若胭这个初来乍到的异世人都看出来了,梅承礼因为自小就被张氏的茧紧紧缚住,养成一副懦弱、顺从、麻木的性格,他就算有新生意识萌芽,也确实无力改变什么,说不定还会伤害到自己,退回去,蜗居在茧里,顺从张氏对他衣食住行全方位的掌控,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这一生,虽然难成大器,想必也可安度,那么,杜氏说的仅是梅承礼吗?她何尝不是在说她自己,不过,杜氏正是自己话中的反面,若胭觉得,她选了一条错误的路,一步踏错,终生不能回头,她就在这条路上挣扎着、痛苦着,最后只能一点点无奈的放手,兴许,她自己也明白,她性格中最致命的弱点,就是做不到顺天应人吧,所以,她才会忍痛让孩子回头。
这才是真实的杜氏吧,看似勘破红尘,实则心思沉重。
“母亲,我虽心中不愿,也会依从母亲,姑且一劝。”若胭斟酌着用词,“母亲刚才也说,心乱如麻,解开则难,大哥哥只怕心已乱,不是一句话就能回到从前,破茧成蝶,固然艰难危险,却是生命的升华,不如温和等候,加以时日,大哥哥会自己做出决定。”
杜氏垂目不语,气氛一时凝结。
若胭有些坐立不安,紧张的看着杜氏,她还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严肃沉重的话题,更从来没有受到如此信任谈心论人生,好在杜氏开口了,“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从不曾为他铺好路,又何来为他选择方向。”这话却有些悲凉和自嘲了。
“终有一天,大哥哥会明白,他和您之间的距离是他今生永远无法填满的天堑,而他,将毕生致力于弥补这份遗憾,但愿你们俩终能如愿。”若胭缓缓说出这话时,心口怅然若失,在遥远的记忆里,作为孤儿,那种本应最近却又最远的距离,就像先天性心脏病,永远存在并影响一生。
杜氏吃惊的看着她,良久,慨然轻言,“若胭,你比我想的还要深。”
若胭笑,不是深,是经历。
好在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若胭无意深谈,杜氏更是不愿轻言,一盏茶后,若胭问起半缘庵的事,杜氏简单说了观世音菩萨诞辰的法事,若胭也不太懂,囫囵听了个大概,就问起云归雁,杜氏笑道,“你下山后不久,云六小姐就过来找你,得知你已离开,颇是遗憾。”
从杜氏嘴里得到确认,可见云三爷没有说谎,若胭心里好生愧疚,垂着头,闷声道,“母亲,女儿初识归雁,很喜欢她直率的性子,虽是一面之缘,却深感投缘,当时匆匆离去,未留下只字片语,因心里挂念姨娘伤势,到底也是我失了礼数,恐教归雁伤心。”
杜氏笑着安慰,“云六小姐的性子倒是与你很是契合,这也是缘分,你虽然没有留言,母亲却帮你说了实情,云六小姐也是个孝顺的,她既然每年上山祭奠亡母,岂不能理解你归心似箭?虽然遗憾,却没有责怪生气于你,往后自然还有再见的机会,那时,不过一句话的事,一说就解开了。”
若胭就将心放下了,听杜氏之言,她很乐意两人成为朋友,说不定还会为她们制造见面机会。
心里正想着,杜氏却面色转了凝重,道,“若胭与云六小姐自然是难得的性情相投,又年龄相近,正好相处,只是,云六小姐的兄长,云三爷其人,母亲不愿多说,他虽然与云六小姐一母同胞,又对这个妹妹呵护备至,对亡母也是感恩不忘,不过,传言颇多,再者……”
若胭笑着抢道,“再者,男女有别,还是避着些好。”
杜氏一怔,片刻,却又摇了摇头,“若胭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讲究不来那些繁文缛节,这京州虽然也有男女大防,不过,天子脚下,倒也是风气开放,尤其是大家子弟,不分男女,总有一些场合避不开,只要举止端正,倒也无可厚非,母亲之意,你且记住了,所谓避,不在人,而在心。云三爷长你几岁,又惯在世道混迹,心思手段远远高于一般男子,母亲怕你……”
得了,若胭明白了,杜氏这是说,云三爷又英俊又成熟,而且勾搭女子经验丰富,怕我涉世未深、把持不住,忽地眼前闪过一幕,那从高楼上决绝跳下的身影,心中就苦痛到几乎抽搐,两世为人,我还会因谁把持不住?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恭敬的应了,杜氏敏锐,见她神色突变,也就压下还没说完的话,不再多说。
又问起若胭喜欢看什么书,若胭不知道杜氏对先前的雁儿识字了解多少,不敢多说,只答,并无特别喜好,诗文杂谈都可,杜氏就携了她到书架前,让她自行找书,这里的书,似乎比秦先生那间教室的书还要多一些,不过教室的书若胭也没仔细看过,并不知道有些什么,杜氏这里的书,大致扫一眼,杂谈也有,到底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多些,想了想,就取下一本琴谱来,杜氏的目光略带打量,章姨娘的出身她多少知情,私塾先生之女,识字无碍,对联亦可强差人意,琴艺应该粗浅,她母女俩长年租居胡同小院,从未听说过学琴之事。
巧云进来续茶,杜氏就招呼若胭将琴谱拿到长几来看,若胭笑着应下,一面已经翻开书,下意识的弹了弹手指。
杜氏眼中闪过惊异,倒没说什么,巧云轻轻笑了句,“奴婢瞧着二小姐指法娴熟,想必琴艺精湛。”
若胭忙笑,“你这是取笑我呢,在母亲面前,我这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杜氏却只是清风般笑笑,道,“若胭喜欢,母亲这里的琴谱有好些,你随意看就是。”
若胭见她不追根究底,也觉得自在,爽快的应了,一个突然多出来的庶女,她究竟有着怎样的成长故事,身为嫡母,杜氏有权利知道一切,却只做一笑而过,有她性情使然,也有信任在其中,这便足够让若胭感激了。
若胭却收敛了举止,认真的看起琴谱,杜氏之才,若胭没有亲见,却听章姨娘说了多次,语气极为惊叹崇拜,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想来自己上辈子那些花架子本事,在杜氏眼里顶多算是入门级别,也就更加收了心,态度恭敬,杜氏也不打搅,却没了再看书的心境,慢慢的品着茶,目光悠悠落在书架顶层的一个长方形乌漆盒子上,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似是封尘已久,落一层薄薄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