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围过来的时候,孔军已经软软地躺在了地上。林琬儿捏着他的手,哭着说:“孔军,孔军,你不敢有事!你千万要活着……”孔军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胸脯上的血已经完全染红了衣服。他的脸上露出一点微弱的笑,“琬儿,对不起,再长的路都走不完,你回吧,爷爷等你哩。”
孔军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头歪在了一边,眼睛闭上了。
“不——”林琬儿惊叫了一声,扑在了孔军的身上,“你不能死呀!……孔军,你就是将军,你救了我,你永远都是将军。”
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只狗头雕,绕着崖顶上斜逸而出的一棵刺槐,飞了三圈,顺着一线青光光的天盘旋而来,复盘旋而去,发出狗吠一样的尖叫声。那空旷、怪异的叫声唬得几个人都抬起头来,连脸上挂着泪花的林琬儿都止了哭,仰头向天,一脸的骇然。
舒远秋不知该怎样劝甘乾义父女俩。甘乾义骂得嗓子都嘶哑了,林琬儿就是一句话也不说。甘甜甜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天爷,你要把我害死吗?世下一个老的没良心,又下了一个碎害人精……”连杰站在炕边上,手里捏了一块枕巾,扬来扬去地学着甘甜甜,“老的没良心,碎的害人精,嘻嘻!”甘甜甜一把将一个枕头扔过去,“连你这个碎杂种也看老娘的笑摊!”连杰眯缝眼睛一挤,学道,“连你这个碎杂种也看老娘的笑摊儿,嘻嘻!”舒远秋进来拉住了连杰,“杰杰娃,学人变哑子,快到一边耍去!”
“你别这样,只要人回来比啥都强。”舒远秋坐在了炕头上,“娃娃还碎着哩,你这样骂,又不把她逼跑了?”
甘甜甜不劝还罢,越劝越来劲,又嚎又骂又乱踢乱蹬,舒远秋听出她是在发泄对林中秋的怒火。
听着听着舒远秋不由地恼了,她两把把被子、枕头以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扔在了地上,“嚎什么嚎,谁惹了你,有本事你找谁去!在这儿耍泼顶屁用?没出息的货!”甘甜甜呆了呆,随即站起来,朝舒远秋脸上唾唾沫,“你是谁?你管得宽,你连我一样,还不是林中秋玩腻的猫!呸,人啥呢?”这时候,林琬儿冲进来,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对我这样,还养我干啥?我走了!”她扭头要走,被舒远秋一把拉住,揽在怀里,“琬儿听话,孔军要是活着,肯定不会看到你这样。”
林琬儿抱着舒远秋呜呜地哭起来。舒远秋的眼睛有点酸,不知怎么的,她从林琬儿和孔军的事上想起了那场地震,想起了年轻调皮的碎娃,想起了美丽的五龙山……舒远秋和老仲、孙拉处带着游击队在瑞川县城北山一个叫牛头嘴的地方居高临下等到天黑的时候,才看到一队兵朝坡上走来,其中不像有郑子文。舒远秋说,可能是郑子文要把武器和其他贵重物品提前运走。老仲说他带两个人去看看。
舒远秋看到老仲他们和那帮兵在坡头上乒乓乓乓地打了起来。那帮兵被打散了。老仲带着人回来说,我们割断了电话线,这几个人原来是查线的。舒远秋唬着脸说,“谁让你开枪的?”老仲说,“哪怕啥?”舒远秋火了,厉声骂道:“你这个猪头!郑子文听到枪声会出来吗?你这叫打草惊蛇。”老仲不满地嘟囔道:“行了,行了!好我的婆娘,我知道你对我有气,在家里我哪一样不是让着你?……”
“老仲同志,这是在执行任务,请你严肃一点!”舒远秋扭过头去,派了两个人到山下探明情况,再也不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城里面突然响起了枪声,而且这枪声越来越密集。随后他们看到一大队人马正从山下乱纷纷地跑来。这时候那两个探子气喘吁吁地爬上坡头,说是郑子文带领自卫队队长刚出城,留守的自卫队员就把城门关了。他们发现不妙,正朝西逃窜。
“看怎么样?肯定是我们的枪声把他惊出来的。”老仲终于把刚才的不服气吐了出来。舒远秋没言喘,命令游击队赶快下山,东西夹击郑子文。
郑子文一行刚涉过瑞河,到达北岸时,就遭到了游击队的伏击。自卫队安队长凶悍无比,他手执双枪,杀开一条血路,让两个得力队员牵着郑子文的马护送县长及军法承审员等十几名政府骨干人员赶快逃跑。当游击队以惨痛的代价把安队长完全变成一个站立的血人时,郑子文的马已经跑得很远了。
老仲望着他们的背影,跺着脚骂着粗话,“日他妈!”舒远秋拦住了一个刚从地里回来尚未卸掉笼头的大青骡子,翻身上去,嘶哑着声音喊,“走哇!绝不能让他们跑了!”老仲这才挥挥手,带着游击队员跟着舒远秋奔跑起来。
涉过瑞河,快到双庙的时候,他们听到了闷闷的枪声和混乱的撕杀声。原来郑子文他们在这里遭到了双庙地下党组织游击队员的伏击。突如其来的枪声让气喘吁吁的他们精神为之振作。于是一鼓作气,冲杀进去,南北夹击。军法承审员和大部分骨干人员逃跑不及,顿时成了他们的瓮中之鳖。只有郑子文和他的护卫钻空子顺小路逃进了程家湾。舒远秋让老仲押着俘虏回城和甘乾义尽快商量组织成立解放委员会的事宜,她准备带五个人去程家湾。
老仲喘息未定地说:“太危险了!还是我带人去程家湾,你回城吧。”
“这十个人重要还是一个郑子文重要?何况他跑进了村庄。”老仲怀疑舒远秋是不是他婆娘,她的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但是有什么办法,谁让人家是支委书记呢,“还不快去!磨蹭什么?”
老仲走后,舒远秋领着人进了程家湾。
程家湾不比林家堡,人都散住在沟叉里,如果他们顺沟逃进去,还真就难找了。此时正值“麦子上场,木瓜满瓤”的大忙季节,村庄的小路上不见一个人影。舒远秋觉得这安静有些可怕。怪不得舒达海一心要夺回林家堡这块宝地,这程家湾的确是太阴湿了,树林间的木耳、蘑菇随处可见,就连迟熟的小小杏子都一个个藏头掖脸地。几个人刚走到一座十分气派的宅院前,一个先生模样的人正立在门口,见他们过来,忙作揖,“我家老爷有请几位屈尊寒舍。”
“你们老爷是……”
“舒达海舒老爷。”
大门一开,舒远秋怔住了,她看到偌大的院子像个货场一样,胶皮轮子的大车、犁耧、铡子、锄头和大大小小的粮袋子堆积如山,墙边的树上还拴着几十头牲口,牛、骡子、毛驴什么的。它们完全把堂屋和房子都挡住了。院子里那棵偌大的杜梨树上还挂满了漏斗、杆秤和油提、酒提等物什。
舒远秋正在愣怔间,舒达海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说:“妹子,你终于进这个家门了!”
“你这是……”
“送给新政府的。有我妹子在,我怎能不响应新政府?这不算啥,我还有更贵重的见面礼呢?——押上来!”舒达海话音刚落,几个庄丁推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出来了。当他们站在舒远秋的面前时,他们吃惊不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其中一个正是他们要找的国民党县长郑子文。
舒远秋见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对舒达海说:“哥,谢谢你,你总算做了件好事,人民会记得你的!”她一挥手,准备叫人带这两个俘虏返回,不料却被舒达海拦住了,“慢!书眉,你真的就不进去坐一坐吗?你我究竟是不是一娘所生?可怜大哥……”
“大哥怎么了?”
“大哥他已经归天了!”舒远秋这才发现舒达海的脚上蒙着白布。
“什么时候的事?”舒远秋的心“咯噔”一下。
“已经过了‘尽七’。”
舒远秋这才注意去看二哥舒达海,她发现舒达海眼边的皱纹早已经密密麻麻,他的后背明显地驮了。舒远秋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恻隐之情,其实自己真应该进屋去坐一坐,别说是二哥的家,这其实也是她的家。多少年,她在漂泊中找不到自己的家,总觉得家对她已经是个虚幻的概念。如今,她到了家门口,面对一奶同胞的二哥,面对给予她太多记忆的大哥的亡灵,她却无法踏进家门。
二哥千错万错,毕竟还是他哥哥。再说人生老来难,他能拿出这么些东西,还帮他们抓住县长,这本身就说明他在积极向上,在以实际行动为自己赎罪。可是郑子文不带回去,甘乾义、老仲他们会不放心。尤其老仲,他肯定会带人返回来寻她的。自己尽管对老仲粗声粗气,但是她了解他,他肯定会这样做。老仲其实是个挺好的人。郑子文是这次行动的关键,如果节外生枝,那她将功败垂成,使命让她无法久留,使命使她只能选择有家不能回。想到这里,舒远秋对自己的二哥舒达海作了个揖,说:“二哥,替我在大哥的灵前多烧一张纸。我现在必须回去复命。明天我派人来拉东西。如果我能来,我一定会来的。二哥,你自己保重!”
舒达海把妹妹他们送出程家湾,看到他们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密枝浓荫中。他禁不住蹲在了地上,纵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