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弯弯,长路弯弯。
清澈的瑞河水倒映着两个奔跑的人儿,他们像两只逃脱藩篱的黄莺飞到了安静的森林里,自由舒展的同时又带着惊悸和慌乱。黄昏的时候,他们已经跑到了双庙附近的河滩上。
他们脚步紊乱,气喘吁吁。十八岁的孔军一屁股坐在了河滩上,双手抱住一个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光滑的大青石,说:“琬儿,到你家门口了,不进去看一看你爹吗?”林琬儿靠着他坐下来,揉着酸痛的脚腕子,“我不去,去了咋说呢?要是你敢去我就去!”
“真的吗?”孔军捏住了林琬儿的小鼻子,“我现在就陪你去。我要当作林家堡大财主的面,宣告,您尊贵的女儿归我了。哎,你说,你爹他不会杀了我吧?”
“那倒不一定。”林琬儿得意洋洋地说,“到时候你求饶了,我可不管你。”
“那我就不敢去了。”
两个人躺在温热的沙滩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话:“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双庙上学的情景吗?那时候,你扎着两个小辫子,走起路来甩来甩去的。你很少说话,我甚至认为你是个哑巴女子……”
“你呢,我根本就没有注意你。说句实在话,只是在对付梁校长的运动中,我才知道你的,我觉得你挺了不起的。”
“没想到,很有意思的校园生活那么短暂,这么快地就结束了,有些东西后来想起来才觉得美。就像你一样,离开你,老能想起你。”
“我也是,特别是母亲和父亲闹翻以后,我觉得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看我不顺眼。我到瑞川县城我外爷这里后,母亲的脾气总是不好,外爷呢,经管我弟弟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管我呢?我很烦闷,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会碰见你。见到你我也不知为什么,心里面总是很快乐,你走了,我又觉得像少了什么,什么事都不想干……”
“琬儿,实话对你说,我到自卫队,甚至当班长都是你外爷一手促成的,而且很快我还要策反自卫队起义,带领大伙投降解放军。对了,上午在城门口,我看见那个被通缉的女共产党员了,他是来找你外爷的,我还护送了她一路,我知道她进城是来帮助我们举事的。我这一走,他们肯定会担心,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变了卦,跑了去向郑县长告密了。”
“孔军,我很害怕。我要你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打仗是要死人的,万一你……那我该怎么办呐……”
青蛙的欢叫声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更加响亮起来,满天璀灿的星星把皎洁的光芒洒向了整个河滩。潺潺的流水声给这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添了一些幽邃、迷离和深情。孔军早已将弱小的林琬儿紧紧地搂在了自己滚烫的胸怀里,在“举事”与“爱人”之间他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他觉得这让他充实和快乐,也让他的激情得以充分的挥洒。选择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比选择一桩残酷甚至流血的战事更有意义,而且他觉得他有义务给林琬儿一个幸福、安全的角落,哪怕这角落小到他的一个掌心、一副并不宽阔的胸怀,但这是他快乐的根源。这是他此时此刻怀抱着林琬儿的想法。
自卫队九班的营房正好在甘乾义参议家的附近,孔军常到甘乾义家来。他清楚记得第一次,他到郭家去时,只有林琬儿一个人,他说他找甘参议。林琬儿说坐,他不在。孔军就坐下来,说我等一会儿。两个人干干坐了一回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学校里的事,说着说着两个人就情绪激动起来,林琬儿说你当时带领大家罢课,我为你把巴掌都拍红了。孔军的眼里掠过一些特别的东西,说我也没想到我会成功。林琬儿说你在教室的黑板上把“恶贯满盈”的“盈”字写错了,我还替你在旁边做了纠正。孔军摇头说不可能吧,我写成什么了。林琬儿在桌上到处找笔,没有找到。孔军把手伸出来,说,写手上吧。林琬儿左手拉住了孔军的手指头,用右手食指在他的手心上一边写一边说,是这样的。
忽然,孔军一翻手腕子将林琬儿的手捏住了,“我看不来,是咋样的?”林琬儿发现孔军的眼睛变得很可怕,她呼吸就有些不畅,试图往后挣扎一下自己的手,孔军却牢牢地拉住,并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林琬儿感到他的脸火辣辣地烫。孔军突然一把将她拉扯过来,抱住了她浑身颤抖的身体……想到这儿,孔军把头拱在林琬儿的胸脯上,冲动地拱动着。林琬儿单薄的衫子被孔军掀起来,蒙住了林琬儿的头,星光把它的清辉肆无忌惮地洒在了一双洁白美丽的小山丘上……“啊呀!”孔军惊呼了一声。
林琬儿的嘴里连连说着,“不,我不……”孔军已像一个疯子一样把一对含苞欲放的花儿揉作了一团……月光无言,河水默然。林琬儿的脊背上被石头挤压地青一块、红一块。它像是木然了,又像是疼极了,任凭一张充满神性和福祉的手掌无休止地抚摸着。林琬儿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很久很久了,她才说了一句:看见那座山了吗?那是五龙山!那山头上的星星是最大最亮的,我们在那颗星星下搭一个棚子,生一堆娃娃……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牵着手,就那么走一会儿,搂住亲一会儿,走走停停,走走亲亲,连麻雀都眼馋地停在老树上目不转睛了。到了五龙山的便道口,两个人抬头望见耸起的危峰上烟云如绘,异石突兀。目光所及便道的拐弯处,有一座红砖青瓦的建筑半掩半露。他们紧走了几步,看到了壁上凿有一洞,外面搭有门庭,其上曰:药王洞。洞口有一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凿满了字:峡口,距县西四十里,神禹疏凿故迹也。两岸峻峭,群峰□□,瑞水自南北二源合流出此,雪浪喷涌。五龙山,居峡口之阴,相传为唐时御戎故垒。明成化年间宗室韩藩西德王朱偕静于之建祠,谓之“药王洞”。
“这是上天让我们在此歇息的。”孔军拉着林琬儿进了洞,“美美地睡一觉,天黑了我们闯过峡口去亭口,投奔我舅舅。”
洞里面黑乎乎地。塑着一尊什么石像他俩根本无心去看。林琬儿有些害怕,她紧紧地攥住了孔军的手。孔军找了个地方两个人靠着石龛坐下来。孔军喘了一口气说,“峡口是我们自卫队九班的人把守,他们发现我带着你很快会报告你外爷的,等天黑了,我们想办法过去。”
“哎,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想不想听?”林琬儿神秘兮兮的。
“啥事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小时候,我就知道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那年七月七,我对月‘乞巧’,水盆里现出一个手枪的影子。人都说我将来要嫁个安邦定国的将军哩!你说准不准?”
“一个小班长算什么将军?再说了,我连小班长也不是了!”孔军刚说完,就听林琬儿尖叫了一声。
孔军第一个动作就是从腰里拔出了手枪。他看到一个黑影从石龛后闪出来,一把挟裹了林琬儿,同样有一支手枪正对准了林琬儿的额头,“把枪扔过来!不然我打死她!”孔军想了想,把枪扔在了黑影脚旁边的地上。黑影弯腰把枪捡了起来,“走,带我过峡口,你要是不听话,这药王庙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他们出了洞,洞外耀眼的阳光把他们照了个透。孔军惊叫了一声,“原来是你!”这人是曹子轩。
曹子轩笑了笑,“这就叫吉人天相,有你九班的班长带路,我还怕过不了鬼门关!”他用枪抵着林琬儿的头,让孔军前面带路,去峡口。
峡口十分狭窄,两边断崖壁立千仞,怪石嶙峋,鹰隼高飞。虽是七月流火的季节,在峡口却是阴气弥漫,冷风渗人。也许是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躲藏在这里的自卫队员,就见四个高个子从涧旁的怪石后跳出来,端着枪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们。四个人已将窄小的石头路挡得水泄不通。曹子轩把孔军让到了前面。
“是我。”孔军向他们走去。
“孔班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四个人如释重负,又把枪挎在了肩上,“我们当是谁呢?”
“放他过去。”孔军侧过身。曹子轩推着林琬儿走过来。四个人吃了一惊,又下意识地端起了枪,他们认出是曹子轩,便站在原地没有动,“班长,甘参议通知我们,千万不能让叛徒逃走!”
“让他们放下枪,把路让开!”曹子轩喊叫道。
“让开!你们瞎了眼吗?没看到那是甘参议的外孙女吗?”孔军对着四个自卫队员发脾气,“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担得住吗?快点让开!”四个人互相看了看,端枪的手垂了下来,向路边上让了让。孔军转过身,对曹子轩说,“把林琬儿放开,你走吧!”
“让他们把枪扔在地上!靠石崖站成一排!”曹子轩再次命令道,“她吗?我会还给你的!”
孔军只好让四个人照曹子轩说的那样把枪扔在地上,顺石崖站成了一排。曹子轩把林琬儿往前推了一把,快步从四个人眼前头抢了过去,然后把林琬儿推了一个趔趄,转过身,把枪口对着他们,向后一步一步退去。退了有十余步的时候,四个人中的一个人突然扑倒在了地上,端起了步枪。步枪响的同时,曹子轩手中的枪也响了。孔军以迅雷掩耳之势把林琬儿抱在了怀里,向崖壁一边靠去。他们看到,曹子轩脚底石子乱溅,趴在地上的那个队友挨了一枪,从崖边上滚了下去,紧接着又连响了两枪,孔军的背上顿时血流如注。
曹子轩趁三个人捡枪的功夫,撒腿就跑。
当那三个自卫队员捡起枪瞄准射击的时候,曹子轩已经转过了一个弯子,跑出了他们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