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西北的消息到了!”鹰大一进了书房的门,立马躬身禀报了一声,话音虽尚平稳,却还是免不了带了丝颤音。
“哦?”李贞眉头一扬,轻咦了一声,一伸手将鹰大手中的小铜管接了过来,一把掀开小铜管上的暗扣,只一看,眉头登时便皱了起来——信很长,消息着实有些个震撼,头一条便是薛延陀大汗夷男已于贞观十九年三月初八呕血而死,临亡之际,指定拔灼为新汗,不料诸子皆不服气,拔灼则遍杀到了金帐的诸王子,是夜,杀戮无算,夷男诸子中唯有托病不曾到金帐奔丧的大度设得以幸免,并举起了反旗,通告草原各部,讨伐杀人狂魔拔灼,如今兄弟俩都在秣马厉兵,战事一触即;其二,今冬早春大寒,突降暴雪,北疆受灾严重,虽经安西大都护府紧急调拨粮草救济,却因各游牧部族零散而受灾不轻,若无关内支援,甚难按预定之作战计划展开。
看起来有大麻烦了!李贞自是知晓林承鹤等人不是怕战之辈,此番既云粮草筹措困难,想来北疆此番雪灾之受损必定极重,只怕到了秋日都未必能缓得过劲来,如此一来,原先所定夺的横扫草原之战略计划要想实现怕是难了,除非是采用后世蒙古轻骑兵那等就食于敌、所过之处皆席卷一空的战法,方有成功的可能性,问题是如今李贞的地位尴尬得很,时时刻刻都得小心防备老爷子的猜忌与朝臣们的非议,断不容使出这等有些个不人道的战术,再说了,原先预定的作战计划是只要大度设兄弟俩一开战,北疆大军便以抱犊囤盟约的名义越过阿尔泰山,前后夹击大度设,而后再趁势消灭拔灼的主力,从而将大草原掌控在唐军的刀锋之下,至于如何改造的问题,完全可以等李贞上了位之后再行定夺,可如今这一切随着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已经成为了空想,下一步该如何走李贞一时间还真有些个拿不定主意了。
人都是有私心的,李贞自也不例外,尽管先前与自家老爷子议定的西北战略是固边的保守之策,然则李贞却依旧存了横扫草原的野心,不单是因着薛延陀内乱之际是拿下草原的最佳时机,更因着一个极为隐蔽的谋划——薛延陀所在的地盘极其辽阔,其西边离关中其实很近,过了夏州便可直入关中,当年*厥入寇中原,走的便是夏州县,这整条道路上,唯一能利于坚守的仅有夏州、陇州两处关隘,若能以武力征服薛延陀,安西之兵锋便可留驻大草原,万一京中有变,李贞自也就不愁无兵可调了的,这其中的隐秘自是不足为外人道哉,故此,尽管李世民不支持出兵大草原的战略,可李贞还是在私下做好了出兵的准备,为此,李贞不单通过“燕记商号”从关中设法筹集了些粮草转运安西,更以重金从邵武九姓国购买了大批的军粮,只可惜在天灾面前,这一切的努力全都成了泡影,当然了,这也跟北疆去岁刚经大劫,民生尚未恢复有关,否则的话,一场雪灾虽大,却也不见得会动摇北疆的根基,可不管怎么说,如今大规模出击北疆的机会已经是极其渺茫了,剩下的也就只能是看如何尽可能地让薛延陀彻底乱个够的问题了。
头疼,头真的很疼,主意倒是想了一个又一个,却都觉得总是有所欠缺,毕竟李贞离开安西已是近一年的时间了,纵然有着飞鸽传信的手段来保持联络,可要想全面掌控各种情况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兵家大事岂能儿戏,一个不小心之下,闹不好安西铁军所向无敌的名声就得受损,一旦如此,原本勉强才安定下来的北疆只怕又要出麻烦了,而这是李贞绝对不愿面对的局面,苦思了良久之后,李贞无奈地长出了口气,看了站在一旁的鹰大一眼,略有些个寂寥地开口道:“给安西回信,一切事宜由安西大都护府自行定夺,务必在保证北疆稳定的基础上行事,若能使薛延陀内乱拖到明年,便算是大功告成,即便不能,也须设法将其内战迁延至十月,此为底限,不得有误,去罢!”
“是。”鹰大原本以为李贞此番定会挥军草原,原想着能跟着再次上阵,却不曾想李贞的决定竟然是如此,心里头自是颇为失望,可也不敢多说些什么,恭敬地应答了一声,便退出了书房,自去安排相关事宜不提。
“罢了,且看柴哲威如何应对再说罢。”待得鹰大离开之后,李贞愣愣地呆坐了一阵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此事抛到了脑后,起了身,慢慢地踱出了书房,往后殿行了去……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三,见天就要清明了,安西大都护府所在的高昌城热闹非凡,时不时便可见城外头一阵烟尘滚起,而后便是一名威武的大将军在一大群亲卫的簇拥下纵马冲进了城中,然后便是引来一大群高昌城百姓的围观与欢迎,这也不奇怪,这些威名赫赫的将军们一年里也就只有清明时节才能回高昌城一次,为的便是公祭战死疆场的先烈们,满城百姓平日里没少听说书人评述这些安西的猛将之丰功伟绩,此时能得见着真人,趋之若鹜自也就不足为奇了的。
末时三刻,大都护府虎节堂里早已是将星璀璨、高官如云,满安西的高层将领、文官全都济济一堂,林挺、沙飞驼、刘旋风、萧大龙等重将赫然在列,诸人各自聚成十数个小圈子,欢快地议论着——众人都已近一年未曾见面,这一回好不容易凑在了一起,自是有说不完的话要讲,然则众人虽笑呵呵地侃着大山,却都敏感地现安西六巨头——柴哲威、刘七、秦文华、林承鹤、董千里以及陈武始终都没露过面,只不过众人好奇归好奇,却无人敢对此有何不满,只能是将好奇心憋在心里头,嘻嘻哈哈地相互打趣着,以打这段难耐的等候之时光。
相比于虎节堂的热闹,六巨头所在的书房密室就是一派的死寂,自打柴哲威宣读了李贞所来的指令之后,诸人便集体陷入了沉默——大家伙都是明白人,也都清楚此番议事的重要性,再没有绝对把握之前,自是谁都不想抢着开这个头,于是乎,密室里便成了一堂沉寂的死水,唯有沉重的气息却在不断地累积着,渐渐有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眼瞅着大家都不说话,柴哲威立时便有些子急了,然则,在这等场合下,身为安西名义上的最高长官,柴哲威却又无法有所表示——如今的安西大都护府其实已经分成了南、北两块相互独立的体系,柴哲威虽说是大都督,其实管不了北疆的事情,再者,在场的众人都是一路跟随李贞厮杀出来的悍将,就与李贞的亲近关系而言,比起半路出家的柴哲威来说,其实要高了不老少,虽说这几近一年来柴哲威的政令都能畅通无阻,可那并不是柴哲威本身的威望所致,而是靠着李贞所授予的权柄,唯有此番议事方才是柴哲威作为安西大都督的次亮相,他又岂能不慎之又慎?可总这么沉默着也不是个事罢,无奈之下,柴哲威只好悄然地对端坐在斜对面的刘七使了个眼神,示意刘七率先站将出来。
刘七是个稳重刚毅的汉子,素来不是个怕事之辈,可因着此事实是太重大了些,不单关系到安西的稳定与否,更关系大唐的国策,刘七自也不敢轻易言,再者,当初李贞将其安排到副都督的高位,就是要他来承上启下,保持住安西的稳定与团结,在这等诸将都慎言的时辰,刘七自是更得慎重些才是,原本打算诸将都表了态之后,再酌情加以调和,却不曾想大家伙都不吭气的情况下,柴哲威坐不住了,这眼神一使,不管刘七愿不愿意,这个头他刘七都得开了,无奈之下,只好清了清嗓子道:“诸位,殿下有令,要求我等务必巩固边防,诸位可有甚意见便请直言好了。”
刘七乃是亲卫队出生的老将领了,就资历而轮,在场诸将中,也就仅有陈武与其相当,他这么一开口,诸将不管怎么说,都得给上几分面子的,最先开口的便是曾与刘七共事过的董千里,但见董千里眉头一扬,伸手摸了摸光洁溜溜的大脑门,嘿嘿一乐道:“薛延陀那帮人不经打,左右都是帮土鸡瓦狗,上不得场面,用不着费啥心事,某自率二万游骑便足以扫平草原,这仗完全可以打!”
整个安西的军力,不算地方守备部队,一共有正规军十一万五千余众,其中南疆有兵五万五千人马,除了万余精锐拱卫府所在地高昌城之外,另有近三万主力布防于与吐蕃接壤之各战略要点,余下则分散四方,而北疆则不同,六万精锐大部分都集中在了阿尔泰山一线,这其中作为机动部队的游骑兵则是游曳于四方,剿匪、震慑草原各部,始终处于战备之状态,作为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董千里说出敢战之言,自是有其底气在,然则秦文华却并不同意董千里的看法,一待董千里表了态,他立马接口道:“某以为此战打不得,而今北疆五州刚经雪灾,尽管救治及时而得力,但却依旧损失惨重,此时开战,若是一战便能全胜倒也不妨,若是迁延时日,粮草不继,如何战耶?一个不小心,北疆方才稳固之局面,恐将就此崩溃矣。”
“此无妨,我部因食于敌乃是常事,想来大草原上饿不死我游骑大军!”董千里摇晃了下大脑袋,豪不以为意回了一句。
“董兄此言差矣,游骑军虽可如此行事,步骑两军却无力为此,光凭游骑这区区两万余众,恐难有大作为,当然了,若是偷袭搅局一下,倒也未为不可,却不足以制胜,依某看来,此战打是可以打,却不可大打,以游骑一部出击,借势一番倒不失为良策。”董千里那满不在乎的架势令秦文华大为恼火,刚想着出言反驳,却见陈武抢先出言解说了一番。
尽管陈武已经算是帮着和了把稀泥,可秦文华的眉头却依旧皱了起来,倒不是因着对董千里的态度有甚不满,而是在心里头盘算着一旦游骑兵全军出击,北疆的形势会否起变化,这一算之下,眉头登时便皱得更深了几分,这便摇了摇头道:“出兵不是不行,只是北疆如今尚未稳固,能派将出去的兵马着实不宜过多,否则恐有隐忧,依某看来,一万之数便已是极限,再要多,怕是难了。”
董千里一听可就不乐意了,大嘴一张,刚要出言反驳,却见始终不一言的林承鹤一抬手道:“秦镇抚使所言有理,我等不可贪一时之快而误了安西如今之大好局面,此战打可以,但须从长计议。”
林承鹤在诸将中向以智谋闻名,他这么一说,旁的将领自是不好再言其它,各自目光炯然地看着林承鹤,等候他的下文,却不料林承鹤并没有直接往下说,而是看向了不动声色地高坐位的柴哲威,很是客气地拱手为礼道:“柴都督,您对此战有何看法,还请示下,末将等也好遵照执行。”
柴哲威出身将门,向来以能继承父业为荣,往昔在羽林军中混日子之时是没这等机会,到了安西之后,一开始是因着李贞的猜忌,未能得到建功立业的良机,此后虽赢得了李贞的信任,当上了安西大都督,然则整个安西却已无大战可打了,这令柴哲威每每扼腕长叹不已,此番面对着能横扫大草原的天赐良机,说不动心自是不可能的事情,可眼下安西的局面却令柴哲威不敢轻举妄动——粮草!没有充足的粮草,大军根本无法出动,若是勉强要战,那就得对本就因战乱和雪灾而凋敝不已的民间进行收刮,而这是柴哲威无论如何都不愿做出的选择,然则白白放弃这等良机,心里头却有极其的舍不得,为了战与否的事情,柴哲威前前后后都已思量了月余了,也与刘七私下探讨过许多次,可却总是拿不出个最佳的准主意来,原本指望着京师里的李贞能指点一下迷津,却不想李贞此番竟然彻底放了权,这令柴哲威很有些个措手不及,与刘七商议了数番之后,总算是拿出了个大致可行的方案,只不过柴哲威生性沉稳,并没有一上来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将出来,而是想先听听诸将的意见,此时见诸将大体上都以为此战不好大打,心中便已然有了准数,待得林承鹤出言请示,柴哲威也就不再客套了,霍然而起,环视了一下诸将,指点着桌案上的大幅沙盘,缓缓地开口道:“太子殿下有密令,务必将薛延陀内乱拖延至十月以后,而以拔灼小儿之能为,纵有阿鲁台这等宿将相帮,也绝难是大度设之敌手,一旦开战,极可能一触即溃,故此,我军若是不出战,则绝无完成太子殿下重托之可能性,鉴于形势紧迫,此战已势不可免,只是该如何个战法的问题,林镇守使以为如何?”
林承鹤沉稳地拱了下手道:“大都督所言甚是,末将亦是这般看法。”
柴哲威见林承鹤同意了自己的观点,心中顿时为之一松,略带一丝感激之意地对着林承鹤点了下头,这才接着道:“我安西初定,军粮不足,又因陛下远征高句丽故,实难从关内调拨到足额粮草,是故,全军出击已是绝无可能,唯今之计只能是兵行险着——南线老爷庙贺大才部,东线林挺部各自大张旗鼓,假做将出兵之状,多设营垒,多置军旗,兵则昼入夜出,以为疑兵,迫使大度设不得不以重兵防守后方,使其不能全力与拔灼决战,而后我军以一支精兵走红山嘴,偷过阿尔泰山,潜入大草原,一待双方战事大起,相机而动,以搅乱战局,此为浑水摸鱼之策,诸公若有疑义,某愿为之详。”
这战法一点都不稀罕,大体上便是当初大度设派出伏葵在暗中搅乱子的打法,柴哲威此举不过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罢了,在场的诸将都是知兵之人,自是知晓此战法的犀利之处,可也清楚此战法存在着一个极大的弊端,那就是领兵出击之人必须是个能征惯战的强将,还得具备极强的大局观,能准确判断出击的关键时机,还得能把握得住,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的,这等无后方作战的情况下,一个不小心就是当初伏葵那等全军覆没的下场,谁能为之便成了众将所考虑的焦点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