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案安排在议政殿。
朱色铜环御门外,偶而听到天子审案的声音飘出来,红胭抑住紧张,等太监喊自己进去,跪在御前的丹墀之下,开始一字一句说起塘州旧案。
蒋胤这几天身子好些了,作为人证也来了议政殿,被赐坐御前,不时蜷手咳两声,可眼光却一直盯在红胭身上,虽然满身的疲劳,多年的心事总算有个了结,脸上却一片安详与和乐。
审毕,大理寺官印与玺印同时落在卷宗的尾处。
结案封卷之后,姚福寿手持圣旨,下达定审结果,塘州一案的众将官尸骨重回各自祖坟,朝廷遣工匠去重新修葺,且修改罪籍。
北漠流放的原军官家眷赦免千里流荒之重罪,返回原籍,祛罪臣家属身份,直待择日公告天下。
洪嗣瀚之女洪嫣,即日恢复良籍,发回原籍塘州或者留驻邺京,自行决断,官府不可阻挠。
最后一个字吐出来,红胭舒出一口长气,眼眶不觉浮出朦胧雾气:“民女在塘州已无半个亲人,如今在京城已有店铺谋生,算是有了些根底,恳请留在邺京讨生活。”
蒋胤清瘦身子骤然一挺,缓缓放下,宛如落叶归根,再无所求。
宁熙帝不是第一次亲自审理大案,却是第一次亲自翻旧案,尘埃落定,瞥了一眼丹墀下的旧臣遗孤,不免有些感概。
旧案这回事儿,能不翻就不翻,翻案毕竟代表着帝王推翻以往的判断,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自打嘴巴,损了朝廷尊严,故此,千秋万代的历史洪河中大案连连,冤案更是多,真正能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又能有几件?
纵是上头知道有冤情,大多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能够成功翻案的,要么是直接告到天庭,逼到了皇帝的鼻子底下,要么是新帝登基,为树威望,主动来翻。
可喜,红胭正撞上第一种机遇。
所以旧案这回事,要么各部门由下到上全都藏着捂着,一旦翻了,皇帝却是巴不得叫天下人都明明白白,晓得君主的仁慈宽厚。
这会儿,宁熙帝亦是龙目一凝,当了文武臣子的面,开声:“洪氏女既愿意留在京城,朕欣允,你的经历不比一般的闺阁女子,到底是将门女子,心智坚韧,想必日后也能自力更生,不枉朝廷曾对你父兄的栽培。姚福寿,赐洪氏女白银一千,另附国库内……”
姚福寿连连用鸡毛小笔记下,这个赏赐,与其是安抚冤案家属,不如说是彰显洪恩,做给天下人看罢了,记录完了,呼道:“吾皇圣明!吾皇宽宏!”
红胭只静静听完宁熙帝的赏,却是伏地一趴:“草民谢主隆恩,不过民女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说。”
姚福寿一愣,见宁熙帝脸上新鲜,拂尘一指:“说。”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红胭揣着云菀沁的托付,心内倒是有些惊讶,这个大姑娘倒还真是料得准,她说宁熙帝既然翻案,定要弄个天下皆知,证明皇室宽容大度,睿智远谋,让百姓臣民折服,怎能才能天下皆知?岂不就是大肆封赏!红胭声音一缓,继续:“金银再多,尚有用竭的一天,不如赐民女谋生工具。”
“怎么个说法?”宁熙帝来了兴趣。
红胭只照着云菀沁的吩咐,一字一句,不无恭敬:“民女早就听闻圣上不仅是千古明君,还是书法名家,民间许多人求而不得,若民女有幸得圣上墨宝一副,悬于铺中当做门脸儿,肯定远远超过任何价值倾城的真金白银。”
“噢?哈哈,”宁熙帝性子既然风流,风流之人也免不风雅,平时确实爱好书法,此刻得了赞美,心中自然开怀,此案一公诸于众,京人皆知红胭是塘州案军官之女,再看见店铺中有皇家御赐牌匾,确实比赏赐金银更要有影响力。
宁熙帝兴致勃勃,立刻拍案而起:“福寿,摆文房四宝!”
大理寺卿与文武臣子知道天子的意思,气氛轻松,俱是笑着议论起来。
姚福寿不敢怠慢,忙与几个太监置宣纸,浓磨乌墨。
宁熙帝抬袖,笔尖刚掠过纸面,方才记起,一犹豫:“你那铺子是做什么的,名字想好了吗?”
红胭倒也灵光:“民女店铺所出胭脂水粉,之前倒是想过几个名字,可都嫌俗气了,今日天子在上,自然是由圣上赐个好名。”
大姑娘说了,皇帝老儿,天下第一尊大神啊,放个屁都是有人去接的!名字?让他取!就算取个屎来香也认了!
当时把红胭笑得前俯后仰,这大姑娘真是的……不过虽说话粗俗,理儿还是正的。
“难为朕了,给水粉铺子取名,比堆在御书房的折子还要让朕头疼!”宁熙帝用笔尾端挠掠过鬓发,“你先前取的那铺子名,叫什么来着。”
红胭笑道:“暗香盈袖,取其简意,本考虑过剔‘香盈袖’三字出来,当做店铺的名儿。”
宁熙帝龙颜舒展,琢磨起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香盈袖,好名字,好名字啊,正合铺子。”却一疑,这洪氏出身边城的武官家庭,能认得字已经算不错了,十三岁开始就流落在外,更不可能有机会读书,如今单听她取名,倒像个肚子里有货的,不觉须眉一拧:“这名字,是你想出来的?”
一双龙目咄咄,让人作不得假,红胭斟酌了一下,声音平缓:“圣上慧眼如炬,店铺名字是云家小姐帮民女想的。”
又是那云家的女儿。宁熙帝眉头一动,碧玺镶金扶手上的手掌略一动,竟是失神片刻:“好,香盈袖,好。”
姚福寿将宁熙帝面上短暂一丝茫然尽收眼底,最先开声捧场:“香盈袖?好风雅的名儿!”
宁熙帝魂魄悠悠回转:“那就这个名字吧。”
红胭恭敬:“谢圣上赐名!”
群臣一阵喧嚣,自然是赞美名字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