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的灯灭了,隐蔽在一旁的红眼蒙悄悄移过去,贴着木板门听听动静,鼾声很响,一高一低是两个人发出的。他用几根马尾拽开门闩,蹑手蹑脚潜进去……片刻,西厢房出来的两个人,动作敏捷地顺着甬道分别钻进院东南角和东北角土炮台。
隐藏在村外柳树林中的胡子马队,看见炮台里的灯光亮了三次,大柜天南星磕下趴卧着的坐骑,嘶哑地喊: “弟兄们,压(冲)!”
胡子将五花大绑的红眼蒙从西厢房里拉出来,他直哆嗦,看到昨晚留宿的人拎着匣子枪,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是……”
“天南星马队。”啃草子揶揄地说,“多亏你留宿,不然爷们要多费不少事。”
按胡子惯例,当夜在艾家大院点起篝火,干柴燃着噼啪作响,火光撕开黑黝黝的夜幕,烧红半边天。
几张八仙桌子前,秧子房当家的(专门负责审讯及施刑的)正襟危坐,面前堆着刑具,二龙吐须皮鞭子、烙铁、麻绳、竹签子、煤油瓶子……这个绺子常使用皮鞭子蘸凉水抽打,烧红烙铁烙肋骨,苘麻绳系拇指上大挂,煤油浇身点天灯……非人的酷刑之下,多少守财奴、吝啬鬼、钱串子脑袋,乖乖交出藏匿的钱物。
艾家老少爷们跪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累累若丧家之犬,平素艾金生轻裘缓带扬眉吐气,转瞬间让胡子从头到脚扒个溜光,只穿着衬衣衬裤,冷飕飕的秋风中瑟瑟发抖,目光怅然。全家老少数十口,齐刷刷地跪在胡子面前魄散魂飞,噤若寒蝉。显然,刑具是给艾家人预备的,要大难临头。
“哎哟!”红眼蒙当头挨了一鞭子,水晶石眼镜落地摔得粉碎,鲜亮亮的血淌下来,染红面颊。他是无意抬头看胡子一眼,触犯了胡子的规矩。胡子最忌讳受审者直视,认为这是在看清和记住他们长相,日后寻机报复。
“艾金生,你是个明白人。”秧子房当家的开始叫秧子(讯问),他拿起烙铁伸进火堆,说,“是交出大洋,还是尝尝烙肉的滋味呢?”
“鄙人已把钱物都拿出孝敬爷爷们啦。”艾金生哭丧腔道,“除了身上这些遮丑的粗衣烂衫……”
“看样子,你饿啦。”秧子房当家的用黑话对手下人说,“先给他吃顿面条!”
何谓面条?马鞭子蘸凉水抽打,艾金生饱餐一顿,一辈子再也不想吃面条。不过他把金钱看得比皮肉珍贵,他一口咬定再也没有什么大洋啦。
“烙饼!”
烧红的烙铁烫焦了艾金生胸脯子,他竟然挺了过去,胡子可不怕硬,秧子房当家的一拍桌子,命令道: “点天灯!”
胡子蜂拥而上,像绑猪那样将艾金生捆住,朝他身子浇了煤油。秧子房当家的点燃一支火把,向艾金生走去,就在这时,红眼蒙跪着蹭到艾金生跟着,央求道:“姐夫,告诉他们吧,你一死了之,这一家老小,性命……”
艾金生已经感觉到秧子房当家的火把移近自己,胡子说到做到,真的点了天灯,留下财物还有何用?再者,胡子不会放过全家老小。他朝草垛一指,说:“那下面有个地窖。”
胡子扒开草垛,露出块巨大青石板,两人深的地窖就在下面。掀开石板,胡子发现了两个洋铁皮箱子,近千块大洋装在里面。
按照胡子的规矩,攻下土院大户,就地摆宴庆贺,有所不同的是,这个绺子庆贺和祭祀同时进行。
篝火加了柴,油灯加满了油,胡子按四梁八柱九龙十八须依次入座,庄严时刻到来前,胡子们默默地坐着,数双眼睛盯着天南星,等着他发话。
“上神主!”大柜天南星拔出手枪,装满子弹,愤然地扫视火堆旁的艾家人,沉重而有力地说。
两个胡子抬着盖着白布的桌子放在大柜面前,胡子大柜的手还是抖了一下,他揭开白布,呈现几个长方形的木牌子,每个牌子上都刻着一位死去胡子的名字,胡子称之为神主。
每一次抢劫后,他们都要清点人马,将亡者的名字刻到木牌子上,呈给大柜,然后要杀掉与之数量相同的冤家仇人,蘸着他们的血祭祀弟兄亡灵。
这次一共死了九个胡子。
大柜天南星起身离座,手托神主走向火堆,右手拎着上了顶门子的匣子枪,扫视一眼艾家人,虎啸一声道:“弟兄们,我给你们报仇啦!”
骤然枪响,艾家人倒下一片,九人毙命。神主牌子蘸着仇家的血,投入熊熊燃烧的火堆。大柜朝天连放九枪,告诉苍天绺子失去了九个生死弟兄。而后,大柜擎碗,水香倒酒,每朝火堆倒一碗酒,就唤一个死去人的名字—— “撑肚子(姓魏)!”
“板弓子(姓张)!”
“草头子(姓蒋)!”
“双梢子(姓林)!”
……
庄严的仪式结束,胡子喝酒猜拳行令,折折腾腾到三星偏西宴席才散,空落落地院里只剩下天南星,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即将燃尽的篝火旁闷头抽烟,直到最后一束火苗熄灭,走向炮台。
艾家的土炮台有墙无棚盖,像一口大缸,仰首可见月暗星稀的夜空,清风徐徐吹来,守夜的胡子招呼道:“大爷!”
“双蒙子天(阴天)了,兴许天摆(下雨),”大柜担心兵警利用坏天气来袭击,他叮咛道,“精神点儿,困了吞云(吸大烟)。”
“是,大爷!”
大柜天南星离开炮台,顺着围墙顶上的小道走,在女墙——垛口处坐下来,望着夜色笼罩的大地,他思念的那个村子应该在西北方向。然而目光所及,只有轮廓模糊死寂的眼前的村落,家家户户无声无息。偶尔一两声狗吠,夜又归于宁静。村外那条河边,芦苇丛中一只水鸟断断续续地啼叫,像似哀诉自己的不幸。
“大当家的,”大布衫子走过来,说,“今晚北风,声音会吹过河去,”河南岸是三江县城亮子里,枪声传得更远,“容易引来花鹞子(兵)们……”
“对,这里不安全,明天大煞冒(日出),我们回一马树。”天南星朝远处望去,他说,“坨子口影影绰绰有人走动。”
“瞭高的(瞭望)弟兄。”大布衫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