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他听见隐约的叹息,“老衲真是败了!”
后面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就再没听见了。只感觉自己沉入泥沼,越陷越深。依稀后心被什么戳中,一阵刺痛。可是他早已被里里外外的各种痛苦淹没,那一点儿根本不算什么。但再后来,后背一点一点的刺痛变得清晰了,随后胸前也传来清楚的点点痛感。好像是有人用匕首一下一次刺着他的身体——啊,莫非是无念和尚方才被玉旒云一通乱刺,现在要报仇雪恨吗?
这臭和尚!老秃驴!他心中骂着,若我真能变成恶鬼,定然要回来向他索命!
一点点的刺痛越来越强烈,盖过了寒毒发作的痛苦。好像是他的血,汩汩地从那些被刺中的地方流出去。血尽而亡,不知是怎样的?他昏沉地等待着自己生命的尽头。
然而奇怪的是,一阵剧烈的痛楚之后,那些部位又不疼了。分明好像是有什么事物从他身体流出,可却并不是血——其实什么也没有——他看见了!他睁开了眼,低头看到自己的胸膛,只有先前被玉旒云误伤的一处伤口。其他地方只不过些许青紫,也在慢慢褪去。
我难道是已经死了,在黄泉的路上?他奇怪,再看四周,还是铁山寺的地下石洞,争斗之后一片狼藉。但不知何时点起了一支蜡烛。借着烛光可以看到,玉旒云倚靠在床尾的椅子里沉睡,面色微显苍白,但呼吸均匀,看来并无大碍。
发生了何事?他又四下里寻找无念。这便听见自己身后传来老和尚的声音:“小子,你不要乱动,现在正是紧要的关头,你不想要命了吗?”
他一怔,这才感到自己后心被人抵住,正有些什么从那里流出体外。这时意识清醒,他晓得那不是血,分明是丝丝凉意——难道是无念把他身上的寒毒吸出去了?“你……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无念笑了笑,“当然是救你的小命!”
可是为什么?他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你小子中毒如此之深,换做旁人早就一命呜呼,居然硬撑到此时……”无念喃喃道,“当真是老衲所见过的最顽固执拗之人。”
“世上人人求生,但有一线生机,都死死抓住不放,这有何奇怪?”乌昙虽知自己的性命救掌握在对方的手中,仍然对无念提不起一丝感激之情。
“哼,那你方才又为了这臭丫头求死?”无念嗤笑。
“虽然人人求生,但是世上总有些人、有些事值得为之舍命。”乌昙大声道,“这又有何奇怪?”
无念似乎呆了呆,片刻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错,世人皆有所追求,便是我佛也追求那不生不灭不喜不怒的涅盘之心。这臭丫头说得没错——我师弟勾结复兴会,掀起腥风血雨,乃是因为他心怀故国。为了故国,不惜以卵击石。总好过老衲,嘴上说着要报效国家造福百姓,结果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成天牢骚怪话……唉!”
这和尚忽然之间疯了么?乌昙皱眉:“你可是被你的好师弟囚禁在这里的——”
“那也是他为了复国。”无念道,“若铁山寺由我做主,他行事未免诸多麻烦。他如此执着!我若能有他一半,或许……”
“哈!”乌昙大笑,“你羡慕他执着?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放下执着吗?真是可笑!你和你的好师弟,一个就阴险狠毒,暗地里使手段害人,一个就光明正大对后生晚辈痛下杀手——你们这铁山寺里难道都是假和尚吗?”
无念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可不是,或许我这铁山寺里都是假和尚,天下间又有多少真和尚呢?这好比世间有多少伪君子,若不是他算计了你,又被你在有生之年识破,你可能到死还觉得他是个圣人吧?”
此话倒也不假!乌昙想,可眼下他哪儿有心思和无念讨论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他只想知道这老和尚究竟有何企图。不过他不待开口问,无念自干笑了两声,道:“小子,经你这么一提醒,老衲想起来了,其实当年我来铁山寺出家也不是为了追求佛法的奥义,乃是为了求两餐温饱,还可以安心读书。这几十年来,老衲也的确好吃好喝,潜心学问,还练了一身的武功。唯独佛法,有口无心。果然是个假和尚。”
“这与我有何干系?”乌昙不耐烦道,“你赶紧痛痛快快说明白了吧!你究竟想要如何?若是有心放我们走,那就爽快打开石门,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容不得耽搁!若是你无心放我们,那也痛快说出来,我好与你决一死战!”
“你与我决一死战?”无念大笑,“就凭你?还是凭她?”
“怎见得我们就赢不过你?”乌昙反驳道,“我二人旁的本事没有,拼命的本事却无人能及。方才我们不是已经将你打倒?”
无念一怔,继而喃喃道:“拼命……你俩的确是很拼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你们只怕是到了阎罗殿上,还会杀出条生路来……老衲如今终于明白,为何这臭丫头一介女流却能扫荡列国使人闻风丧胆……原来惊雷大将军虽然自己杀人的本领不怎么样,却有杀老天爷的气势……唉!”
“你知道就好!”乌昙道,“方才若不是一时疏忽,没多补上一刀砍下你的脑袋来,你早已去见阎罗王了!所以你还是识相点儿,乖乖放我们走,大家省事。”
“哈哈,你们不是一时疏忽。”无念笑道,“是老衲天生异于常人,心脏长在了右边。不然给你们这一通乱刺,岂还有命在?”他说着,咳嗽了几声。乌昙感觉有些温热的液体溅在自己的后颈——莫不是这老和尚在咳血?
“多谢提醒。”他道,“我可记住了,下次一定不失手!”
“哈哈哈哈!”无念狂笑起来,似乎又有些血溅在了乌昙的身上。“你要记住的不是这个,小子!”无念道,“而是盲拳打死老师傅这个道理。”
“盲拳打死老师傅?”乌昙莫名其妙。
“临敌过招时有一种境界名为‘心眼’。”无念幽幽道,“就是说,洞悉对方的意图,或者先发制人,使对手无从施展,或者后发制人,等对手招式使老无从变通时一击制胜。还有一种境界,称为‘无心’,就是心中全无计划,并不思考下一招要如何,出招并无章法可循,亦无规律可找,就这样打出去了。既然心中没有念想,对手自然无法觉察。所以当‘心眼’遇上‘无心’,也就只有处处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原来如此!乌昙想,自己先前和无念交手,初时忙于计算应对,总是受制于人,后来情急之下胡乱出招,反而阴差阳错,占了一招半式的便宜。“那这‘无心’的境界要如何达到?”他问。
“自然要靠修炼。”无念道,“但更加靠悟性。此刻时间紧迫,练是完全不可能的。你就记着我的话,还有方才那拼命的感觉吧。你们出去之后,无论是我铁山寺的几位大弟子,还是我那师弟,免不了一番恶战。能不能全身而退,全看你的造化了。”
“出去?”乌昙心中一动,“你是说,放我们出去?”
“我留着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无念道,“况且这丫头方才说了,要将我铁山寺夷为平地。虽然我看夷为平地还不至于,但樾国的惊雷大将军在蔽寺消失,一场血光之灾在所难免。老衲先前独善其身,已经亡了国,如今再要袖手旁观,便对不起我铁山寺百年基业。你们走吧!”说着,轻轻一推,离开了乌昙。
乌昙随即一跃而起。他感觉背后凉气倾泻的感觉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精神振奋,血脉通畅,中毒的痛苦完全不见。不禁讶异,回头看看无念——只见老和尚浑身浴血,面色青黑,虽然嘴角仍仿佛挂着一丝微笑,但整张脸好像冻住了一般,眉毛胡须都起了白霜。心中一惊:“大师,莫非是将我身上的寒毒都过到了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