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是《无相诀》,那乌昙便有救了!如同溺水之人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玉旒云猛地将乌昙推坐起来,摇晃着,唤道:“乌昙!你快醒醒!你看看这个!这什么劳什子的武功秘笈,我可看不懂!你快醒醒!”
“嗯……”乌昙仍是低声答应,又或者只是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哀哼,并不睁眼。
“你看不清,我来读给你听!”玉旒云将他推到床头靠着,自己拿过灯火来,细看石床。
此时,可瞧见床面上刻满了指甲盖大小的字。字体工整,刻痕圆润,绝非匆匆而成。她方才摸到的“理绝众相,故名无相”差不多在床铺的当中了,前面还有好些艰涩难懂的话。她寻到了开头处,一字一字读道:“言异说者。异说非一。晋武都山隐士刘虬说言。如来一化所说。无出顿渐。华严等经。是其顿教。”
这是说的什么?她云里雾里。从未读过武功秘笈,但总想着该出现些奇经八脉的名称之类,这些倒比顾长风之流的臭穷酸写的文章还难懂,又说什么“如来”“华严”,倒像是宫中女眷们日日诵读的佛经。不过,这铁山寺是百年古刹,本门秘笈写得好像佛经一般也非奇事。想着,她又推推乌昙:“你不要睡!你快听着,只有你才听得懂了!”跟着便继续读下去:“余名为渐。渐中有其五时七阶。言五时者。一佛初成道。为提谓等。说五戒十善人天教门。二佛成道已十二年中。宣说三乘差别教门……”接下来,又有什么“三乘同观”“说人天法”“号曰密成”越读越是不知所云,加之心中着急,而跪在石床上阵阵刺骨的寒意从膝盖侵入体内,她几乎快被冻僵了,声音直打颤。
“乌昙,你听明白了没有?这秘笈要怎么修炼?”她读一段就去和乌昙说几句话。乌昙从不答应,只是微弱的应声——这至少表示他还没有死。那么玉旒云就不放弃,继续读下去。读到那一长段的末尾,她已经口干舌燥,双目胀痛,而手中的灯火也摇曳欲灭,看不清石床上的字了。即对乌昙道:“你等一等,我去添灯油。”
不过这一次,乌昙竟伸手拽住了她,低声道:“你……你的手这样冷……”
她心下不由狂喜,急忙把油灯凑近了,查看乌昙的脸色,仍是死灰一片,不过双眼微微睁开了。纵使无神,也分明是看着她的。“你……你醒了?你好些了吗?”她激动的,差点儿打翻油灯,“我方才念的那些,你听明白了?这什么奇怪的秘笈,果然可以治好你吗?”
“什么?”乌昙如同梦呓,“你方才读了什么?”
“应该是这老秃驴刻在床上的。”玉旒云道,“这就是无妄说可以治伤的床,若是学会铁山寺的《无相诀》,你就能痊愈了。来,我添了灯油,继续读给你听!”
“不,不,你不要走。”乌昙拉着她不放,“我是……不成了……你陪我一会儿……我娘丢下了我……我师父也不要我了……我……不想一个人……”
“你胡说什么!”玉旒云急道,“谁说你会死了?你方才昏迷不醒,现在不是醒过来了吗?你好好看看臭秃驴的秘笈,一定就能把自己治好了!”
乌昙摇摇头:“什么秘笈……你这个傻子……再是什么厉害的内功心法,一时半会儿怎么能学得会?总得练个十年八载才有所小成……我是……撑不到了……但是也没关系……至少我死的时候,你陪着我……这就够了……能遇到你……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那天……那天在岛上……咱们一起摸黑赶路……我真想……真想能回去……那天的星星……很亮啊……”
玉旒云听他语无伦次,方才心中燃起的一点儿希望之火仿佛瞬间被浇灭了,眼中刺痛,差点儿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但是她强忍住了,并狠狠抽出了自己的手,响亮的打了乌昙一记耳光:“说什么混账话!你遇到我太好了?我遇到你才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差点儿瞎了眼睛,差点儿死在海上,我筹谋多年的大事全都乱了套。现在好不容易又有了得偿所愿的机会,你又要来破坏吗?你死在这里,我岂不是也要死在这里?你哪里救活了我?你这不是拖着我给你陪葬吗?不许死!你听到了没有!不许死!”
乌昙被她打愣了,呆呆的听她吼叫,朦胧之中,看到她双眸闪闪,似乎是泪光。他如遭雷轰:多少年,没有人为他掉过一滴眼泪。而她,是在为他哭吗?是真的吗?还是弥留之际,看花了眼?他拼命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可偏偏这个时候,油灯熄灭了,石室陷入一团黑暗之中。
无论如何也想要知道!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摸索着,触到了玉旒云冰凉的双颊。
玉旒云原本也不想要哭的。她早已决心和这种无畏的举动一刀两断,因为泪水不能杀人也不能救人,除非是伤病交加无法控制自己,哪怕在石梦泉的面前,她也不轻易落泪。但此刻,有了黑暗的保护,又或者是被无尽的绝望所包围,眼泪终于克制不住流了下来,顺着冻僵的脸颊滑落,好像坚冰裂开细微的缝隙。
乌昙触到了这股暖流。从他的指尖,一直蔓延下去,直达他疲惫的心脏——她是真的在哭,为他而哭,或者因他而哭。她说的没有错,若是自己死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室,那她也没有生路。打从遇到了自己,她遭遇了多少不幸?怎能就此带着自私的回忆死去?
不,绝不能将她丢下!
想倒这里,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甩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不错,我不能死!他奶奶的,什么蓬莱人、伽耶人,都没杀死老子,老子不能莫名其妙死在这地洞里!臭秃驴的秘笈!快让我看看臭秃驴的秘笈!”
“是!”玉旒云跳将起来,便去寻找灯油。只是黑暗之中实在找不到,就随手抓起一本书来,凑在尚余一丝火星的灯芯上点着了,替乌昙照着石床上的字。乌昙就支撑着身子一句一句的读。
书册毕竟不比油灯和蜡烛,很快就燃尽了,玉旒云便又搬了好些书来,一本一本点来照明。烧了十来本的时候,乌昙已经一目十行地将石床上的字看了大半,皱眉道:“这什么秘笈,看来看去都不明白。难不成秃驴是用暗语写的,就是为了防止别人偷学?”
江湖之事玉旒云又哪里晓得:“无念被他师弟暗算,行事小心些也有可能。若是暗语,必然有些规律可循,无非藏头露尾,或者隔着几个字读一个,我看看有没有破解的法子。”她说着,看了看乌昙,见其额上汗珠满布,想是方才一直忍着寒毒发作的痛苦勉力读着石床上难懂的文字,耗费了许多力气。“不如你先歇歇。”她道,“我来研究研究这秘笈,有了眉目再叫你。”
乌昙此刻体力也恰恰快到极限,不敢勉强,自己挪到床头靠着。但没想到这一静下来,四肢百骸便犹如千万只毒虫啃啮,加之身下石床阴寒之气侵袭,仿佛同时被油煎又被水浸,其痛苦无法言喻。
可不能就这样被寒毒击败!乌昙想,且不管那劳什子的秘笈,总之护着自己的心脉拖延时间是不会错的。想着,暗暗运起气来,想以内力驱走积聚在胸口的寒气。岂料,猜稍稍运用真气,胸口立时犹如万箭攒心般剧痛,差点儿就背过气去。
是了,他想起无念说过,这玄冰指乃是正反两路内功之中的反路,逆经脉而行,越是与之抗衡就越是加速寒毒的运行。那么,若是散去内力,毒素是不是反而会暂时停止运行?别无他法的时候,任何手段都得一试。他即缓缓调整呼吸,松弛筋肉,尽量不去在意身体的痛苦,果然心口的绞痛减轻了不少。只是,这样的缓解不过是暂时,寒毒退一分进两分,始终威胁着要将他吞噬。
方才看那些不知所云的文字时怎么坚持了这么久?他思忖,大约是集中精力想要读懂那些“涅盘之法”“舍离十相”,反倒忽略了寒毒吧?如此,还是找些可以打岔的事情来想一想。他即闭目养神,强迫自己把心思从身体的痛苦上移开,去想遥远的童年,寂寞的少年,还有充满腥风血雨的青年时光。一幕一幕,直到和玉旒云相遇的那一天。因为她,记忆变得鲜活起来,无论是争吵还是谈笑,或者默然相伴,都让人念不完想不够。啊,她的一笑一颦,她的怪癖固执,她的孩子气和她偶尔流露出来的阴冷狠毒,若是能化为有形之物,说不定就是医治他的良药了!
如此想着,身体的苦痛果然大为减轻,甚至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那冰冷无比的石床化为一块硕大的磁石,正将他体内的寒气缓缓吸走。难道是真的找到了疗毒的法门?他心下狂喜,但仍不敢怠慢,一丝一毫的内力都不敢使出来,连心思意念都不敢和“寒毒”沾上边,生怕因此前功尽弃。
如此过了许久,身体渐渐暖和,四肢也不似先前那般沉重,他睁眼望望,玉旒云还接着微弱的火光俯身研究石床上的刻字。想是因为寒冷,她不停地将点燃的书册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以便轮流取暖。乌昙见了,怎不心疼:“你也休息一会儿吧,我……”
话未说完,忽见床尾竖起一条黑影,竟是方才他们确认已死的无念和尚。乌昙大惊,忙呼:“小心——”然而话音未落,无念已经一把将玉旒云提了起来。玉旒云全无防备,惊骇之下,手中书册跌落,触到石床的瞬间便熄灭了。
“快放开她!”乌昙怒吼,同时飞身扑上。但这一用力不要紧,登时周身每一条经络都好像绷断了,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巨手捏住,喉头一甜,鲜血狂喷。他深知寒毒又发作了,这一次大约真是跨进了鬼门关,但不能眼睁睁看着玉旒云被无念所害——要死,也得和这贼秃同归于尽!
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爬也要爬到无念得跟前。
“你这小子!”他听见无念的声音响在自己得头顶,“你莫非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非得拼到最后一口气?”
乌昙说不出话来,所以的力气都集中的手上,想要找寻一样利器来攻击无念。可是,石床上早被玉旒云搬得空无一物,连线都没有一根,何谈兵器?
可恶!他愤恨的,手指抠进石刻中。身体再也支持不下去,喉咙里不断涌出的血,让他无法呼吸。意识再次渐渐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