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远来拜见玉旒云的时候,她歪在榻上。炭火熊熊燃烧。她盖着大氅,抱着手炉,仍是不胜寒冷的样子,且显得时分疲惫,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待岑远的侍从将他连人带轮椅搬过了门槛,玉旒云也不正眼瞧他。
岑远坐在轮椅里请了安,道:“王爷霎时买了三处别墅,下官想要请示汇报都得一番好找。今日又来得迟了,望王爷见谅。”
玉旒云打了个呵欠:“清剿复兴会一事,不是全权交给你做了吗?你还有什么要请示汇报的?这些鼠辈成天都想要本王的性命,我不过是用狡兔三窟之法,让他们摸不着我身在何处罢了。”
“王爷此计的确高明。”岑远道,“也只有王爷才能出手如此阔绰,一夕买下三座别墅。下官欠着鼎兴的那些银子,却不知何时能还上。”
玉旒云不知他此话是否另有深意,冷笑了一声,不回应。岑远也没有顺着这话题继续说下去,只是开始汇报他这三天来追捕乱党的情况。其实大部分都假手于张材毅,所做的也无非就是在城中大肆搜捕。虽然搞得鸡飞狗跳,但能确认身份的乱党其实一个也没有。岑远自己所做的,只是又去了一趟岑家军的大营,向他们传达的“玉旒云的命令”,也即,他将作为剿匪平乱的统帅,岑将军上下须得听他号令,如此这般。他此举早在玉旒云的意料之中。而玉旒云也早已派小莫和岑家军诸位将领密谈,布署围剿铁山寺、清水庵的行动。所以岑家军上下对他自然诸多推搪,一时说他并无朝廷正式委任代行平北公职务,一时又说即使内亲王也无权统帅岑家军,总之就是不肯听他的调遣。所以他恼火无比,来找玉旒云评理。
玉旒云皱着眉头,让小莫给自己斟杯热茶来,啜了一口,才懒懒道:“此处都是你我的亲信,也不必把话藏着掖着——当日你是如何在本王面前信誓旦旦,说只要给你个机会,你就可以东山再起,做出一番事业来。如今,却连你叔父的属下都收服不了?况且,我记得你说要靠郢城府的官兵了结复兴会的案子。待将一切推到废帝身上,再由本王奏请朝廷,调遣岑家军平乱。如今你一个乱党也未抓到,也未听到任何风声将复兴会与废帝联系起来,你却跑去要岑家军听你号令,这岂不是倒着来?人家说的也没错——即便是本王也无权调遣他们呢!”
“下官并非要他们此刻协助捕捉乱党。”岑远分辩道,“只是这两日下官见到些不寻常之事,怀疑复兴会意图近期举事,所以想调动岑家军,提早防备。”
“什么不寻常之事?”玉旒云问。
“王爷可知道鼎兴票号遭人围攻之事么?”岑远将徐亿尧、林飞卿等人在鼎兴闹事的那一段说了,除此而外,另外几家银号、当铺也有人前去寻衅。掌柜的不胜其苦报官求救,最后要郢城府的衙役出动驱散人群。“据下官了解这前去兑换现银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无所不有。令人不由想到凉城的挤兑风波——若不是幕后有人作怪,怎么可能一日之间这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都去兑银子呢?”
幕后作怪的不就是你的夫人?玉旒云又端起茶杯,趁着揭开杯盖的当儿瞥了岑远一眼,却瞧不出什么端倪,便道:“你的意思,这也是复兴会的作为?”
“想在西疆作乱的,除了复兴会再无旁人。”岑远道,“不仅有人去银号滋事,还有不少前朝遗老遗少仓皇出逃,王爷可知道么?”
“哦?难怪我今日请客,只有寥寥数人赴宴了。”玉旒云轻描淡写,“那究竟有多少人逃走了?”
“出城的人多,也不知哪些是逃走的。”岑远回答,“不过向日与我有交情的十余位前朝亲贵子弟据报都出了郢城。他们不是逃犯,官府不能阻拦,也不能盘问。但我猜,他们听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所以离开郢城避乱了。”
“说了半天都是捕风捉影。”玉旒云道,“人家去兑换银子,你说是被反贼怂恿。人家出个城,你又说是去避乱。虽然照此情形看,的确可以怀疑是复兴会的作为,但你一不知复兴会几时起事,二不知他们计划如何,即便让你调度岑家军,你又能如何?你要将他们布署于何处?怎样歼灭敌人?”
面对玉旒云尖锐的质问岑远面不改色:“下官再怎么不济,也曾经效力于王爷麾下,怎么可能全无计划便去调遣岑家军?”他说着,便让亲随拿出一卷地图来,一望而知是郢城及周边的方圆五十里的山川地势。“下官窃以为,复兴会兵马有限,若要举事,必然采取一举夺取旧京的方法,所以郢城及其中的前朝皇宫是他们的目标。而就近来复兴会的所作所为看,他们并无许多人马潜伏在郢城之中,必定要从他处秘密调集,再潜入城中。所以,让岑家军切断通往郢城的道路,最为便宜。”
把郢城变成一座孤岛,不等反贼来到,城里就先自己乱了。想出这种计策,岑远究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还是早已于复兴会勾结?玉旒云轻轻用杯盖赶着茶叶,不说话。
岑远又继续指着地图道:“下官也想过,要找出反贼藏身之处,不待他们动身,便将其剿灭。不过,叔父已经数次剿匪,郢城附近无论是山沟还是丛林,已没有可以聚集百人以上的地方,除非他们藏匿于松针峡,或者千佛窟。但那些地方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军主动出击必然伤亡惨重。不如在郢城守株待兔来得方便。况且,复兴会其实并不成气候。王爷与下官的目的也并非剿匪,而是找一个兴兵的借口而已。故此,与其将复兴会扑杀于襁褓之中,倒不如让他们攻来郢城,将这乱子闹大些,王爷才好奏请朝廷,紧急接替叔父的位子。此后一切也才顺理成章。当然,敌人虽系乌合之众,我方亦不可太掉以轻心。乱子闹得太大,只怕不好收拾。所以岑家军得拿捏着分寸,帮王爷把戏唱到刚刚好。”
“你的算盘打得倒是不错。”玉旒云道,“看样子还真得调动岑家军不可。他们不买你的账,我还不信他们真的不买本王的账。待我修书一封,你带去给他们看。”
“多谢王爷!”岑远露出喜色,又道,“王爷明日要上铁山寺养病么?”
“不错。”玉旒云道,“也多得你推荐无妄大师。他说的那个治病的法子虽然本王闻所未闻,不过他解释上来倒也在理。本王希望此一去能药到病除,然后亲率大军踏平楚国。”
“无妄大师医术高明,王爷洪福齐天,区区小病,不消三五日自然就好了。”岑远道,“只不过……铁山寺地处偏僻之处,复兴会的反贼多半也会趁王爷进山之时对王爷不利。王爷此行的护卫也布置好了吗?”
“我此来所带的护卫就是这么多人。”玉旒云道,“他们都会随我进山去。”
“恕下官直言,这只怕不足够。”岑远道,“铁山寺地势险要,山林之中随处都可能藏匿贼人。单靠王爷的护卫,只怕不足以防范反贼。”
“郢城府的官兵和岑家军的士兵倒是有百十人轮班给我站岗。”玉旒云道,“但是把他们都带去了,未免动静太大了吧?”
“倒不是动静大。”岑远道,“要在铁山寺布防,将整支岑家军调过去都不算人多。主要是山势险峻丛林茂密,有太多小路可以让敌人偷袭。即便是派兵将整座山铁桶似的围起来,也不见得就高枕无忧。因这寺庙还有些机关暗道四通八达,若内中埋伏了敌人,则防不胜防。”
“哦?”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区区一座庙宇还又这许多玄机?不过,只要僧众们不将暗道泄露给反贼,反贼又怎么会知道呢?我看,大可不必担忧。”
“王爷说的不错。”岑远道,“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铁山寺上下僧众也有百余人,谁知道中间有没有心怀鬼胎的?所幸,即使是铁山寺的弟子,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的暗道。地图掌握在住持的手中。下官已经描了一份来,请王爷过目。”说着,又让身边的亲随献上第二卷图册。
乌昙和小莫都扫了一眼,暗暗心惊——这上面墨线所勾勒得是铁山寺山前山后得地形图,和乌昙这几日来率领海盗们所描画得差不多。此外还有朱笔勾画得路径,穿山越岭,纵横交错,看来就是地道了。这可是乌昙等人探路时不曾见到的。铁山寺若暗藏这许多玄机,他们先前所制定的计划岂不是全数要推翻重来?
玉旒云也仿佛对岑远的能力大为赞赏:“只有住持才有的东西,你也搞来了?我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
“下官怎么说也在王爷身边办过差。”岑远道,“西疆这地方,不说卧虎藏龙,四处却暗藏杀机。要在西疆立足,这点儿功夫还时要下的。依下官之见,王爷的亲随应近身护卫,随时不离王爷身边。此外,应当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布署人马,防范反贼。至于有些什么人马可以用——王爷若不嫌弃,下官的亲随们功夫都还算凑合。此番有一百五十人随下官从依阙关来。可以护卫王爷上山。”
“哈哈哈哈!”玉旒云大笑起来,“我说你算盘打得不错,还真真不错!你是让我用整个岑家军换你那一百五十名亲随吗?这个生意好像我很亏本呢!”
“王爷哪里亏本了?”岑远也笑了起来,“岑家军原本也不是王爷的。王爷做的才是无本生意!”
玉旒云一愣,这次笑得差点儿连茶杯也端不稳:“此话不假!”
“王爷可不仅仅是用岑家军跟下官换了一百五十名护卫。”岑远接着道,“以后王爷还要率领岑家军渡过大青河,一举消灭楚国。人家做的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王爷做的是无本万利。真真羡煞旁人。”
“承你吉言!”玉旒云笑,又摆摆手,“我也乏了,这就给你写几个字。”当下让小莫伺候笔墨,写了一封书信。盖了印戳,小莫即自己收了,道:“王爷,卑职陪岑大人走一趟吧。岑家军的那些人都是认死理的,单只岑大人拿着王爷信去,只怕他们还会诸多啰嗦。卑职走一趟,他们就相信这真是王爷的意思了。”
“何必劳烦莫校尉!”岑远推辞道,“我在叔父身边多年,熟悉岑家军那些个将士们的脾气。他们其实是近年来对我有些成见,所以才故意与我作对。如今我拿着王爷的手令前去,他们便知道我的确是替王爷办事,自然不敢再意气用事。莫校尉现如今可是王爷的左右手,得好好保护王爷去铁山寺。若跑一趟岑家军大营,必定要花整夜的功夫,那便太过劳累了。”
“不怕……”小莫还要坚持。但玉旒云阻止了他:“岑大人如果拿着我的手书都不能调遣兵队,那岑大人就不配指挥岑家军。你也让岑大人展示他的本领给我看呀!”
“下官一定不让王爷失望!”岑远深深一揖,胸口直贴上了膝盖。又向小莫伸出手。后者无法,唯有将玉旒云的书信交给了他,又将他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