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槿怔了怔,也笑了起来:“治病救人被你说的好像喝酒赌钱一样。祖师爷听到了,可要被你气死。”
“祖师爷难道还没被我气死吗?”林枢自嘲,“这些年我做的事……”他似乎是想要感叹,但却打住了,转而道:“其实话说回来,祖师爷他老人家没经历过这样的国破家亡的惨剧。若是他和你我有一样的遭遇,说不定,留下的教诲也大有不同。槿妹,你说是不是?”
端木槿还素来未曾如此想过,听林枢这样说,觉得很有道理:若是医门祖师见到血流成河的战场,见到支离破碎的同胞,应该不会出手医治野心勃勃又狠辣无比的敌军将领吧?应该也不会救护双手染满鲜血的敌国士兵吧?她不禁豁然开朗:“林大哥,你说的没错。虽然我不敢妄自揣多祖师爷的心思,但我想,我们为了救更多的人,而不得不在患者之中也分清敌我,祖师爷也应该会理解的。”
“嗯,是啊……应该会理解的。”林枢喃喃,又道,“且不说这些大道理了。槿妹,你一路奔波,一定累了。此地不能久留,你们还要赶去和程大人会合呢。你先休息吧。”
端木槿也的确疲累了,可是却不愿休息:“林大哥,你别指望就这样敷衍过去——你一个人去镇海冒险,却让我躲在山里享福,我不干。”
“谁说你是去享福了?”林枢道,“这疫病万分凶猛,也不知道此番镇海的疫情会波及到何处。既然没有行之有效的医治之道,就更加要努力预防。我想此病无非是邪毒入口,侵蚀脏腑。病人吐泻的秽物又污染饮水和食物,所以迅速传播开去。若要防病,必要戒吃任何生冷食物,但凡饮水,都必须煮开。此外,人畜粪便也要谨慎处理——若是用来肥田,或许会把邪毒传给粮食蔬果——这个只是我的猜测,但性命攸关总要小心为上。槿妹你去到程大人那里,就要请他组织大伙儿从几方面着手,务必把疫病挡在山外。”
这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端木槿想,庄户人家没有那么多粮食,谁不是采了个果子就吃,刨出个地瓜就啃?再说,隐蔽在山中,要生火做饭,难道不怕暴露行踪吗?至于管理人畜粪便,那更是难上加难——不用粪便,那用什么来肥田呢?诚然,为了性命,再麻烦也得做。只不过,程亦风有这样的魄力强制推行这些命令吗?若是玉旈云……见鬼!她掐了自己一把:到这个时候,怎么还在想玉旈云?
“林大哥,”她道,“这些只要让严大侠转告程大人照样实施便可,无须我亲自前去。我还是想和你去镇海。我们一起研究治,或许能找到治病的方法。今天在揽江城里,我也见过那些病患,还看过樾军军医的诊疗记录。我觉得应该就是一种寒症痢疾,只不过比常见的凶猛。四逆汤之类本来是对症之药,只可惜病人无法消化,只要能设法让药力进入血脉,应该还是可以克制住邪毒的。所以我说可以试一试用水蛭……”话到这里,忽然刹住——这不是告诉林枢,自己又去救治敌人了吗?“其实我……那个……”她想要解释。
不过林枢摆摆手,笑道:“见到疑难杂症就忍不住出手试试——谁都有手痒的时候。”
“我只是这样和他们说。”端木槿道,“不过,既然我决心不再助纣为虐,就没有再和他们多说水蛭给药的方法,相信他们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出来。再说,没试过,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林枢抚着下巴沉思:“这法子很有风险,也操作不易。但可能真是一条出路。药力直接进入血脉,要比口服汤药奏效快得多。当初你不也是用这样的法子救了玉旈云一命?按说,那样剂量的砒霜,以玉旈云当时的身体状况,本是必死无疑,还被你救了回来……”
“我倒希望没有救回她来。”端木槿厌恶地,又道,“林大哥,其实水蛭给药并不复杂,有些窍门,我可以告诉你,咱们到了镇海……”
“槿妹!”林枢打断她,“我绝不会让你去镇海冒险的。你就乖乖跟着严大侠一起——”看端木槿似乎要争辩,他摇头制止:“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槿妹,你待我的心意,我很明白,我待你的心意,你又岂能不知?镇海疫情严重,你的身子还未痊愈,即使你不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我却不能不为你担忧。我若时时刻刻挂虑,怎能专心治病?你去了,非但不能帮我,倒还成了我的负担。”
端木槿愕了愕,垂下头来。
“槿妹,”林枢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我把话说重了,但你是明理之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只要我们都各自保重,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一起研究医理药性,不必急在此刻。”
端木槿只觉眼眶一热,泪水就要滑落,咬着嘴唇忍住了。抬头瞥见林枢目光灼灼,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禁不住双颊火烫,轻啐了一口道:“谁答应几十年和你一起研究医理药性了!难道不用吃饭睡觉,就只对着医书么!”
“当然不会只对着医书。”林枢笑道,“也得种几亩薄田,养几只鸡鸭,我得上山砍柴,你要生火做饭。凭我们这样只晓得治病救人,多半也不会发财,可能过着三餐不济的日子。衣服也打满补丁——啊,我知道槿妹你替人动刀缝合伤口的本领了得,就不知道缝衣服的本事怎样呢?”
端木槿羞得连脖子都红了,捂着耳朵道:“胡说八道!我不听!我不听!”
林枢见她如此,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轻轻拉下她的手来,合掌握住,又顺势一拉,就把端木槿拽到了自己的怀中。端木槿先还挣了两下,但是林枢紧紧拥着她,她只觉得全身酥软,心中更是甜蜜万分,于是便不再动作,合上眼,静静和心爱的人依偎在一起。
谁能想到,如此乱世,如此磨难,让误会重重的两个人能够找回当初两小无猜的依恋?端木槿真怕自己一睁眼,发现是黄粱一梦。
不过,门外严八姐等人有了响动。她和林枢连忙分开。原来是众人要出发去营救冷千山了。少不得和林枢又有一番计议。待他们走后,林枢才又回来陪伴端木槿:“若是今晚顺利救出冷将军,明日你们就可以启程去与程大人回合了——槿妹,你还是早些休息。路途奔波,需要保存体力。”
那便是说,明日林枢就要奔赴镇海,与他们分道扬镳?端木槿很是不舍,摇头道:“林大哥,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不如,你跟我说说……不归谷的瘟疫?大家集思广益,总好过日后各自钻研。”
“偏偏这时候来想这些费神的事?”林枢皱眉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想出医治的法子,难道咱们一晚上就能想出来吗?”
“我就是……”就是想和你多说说话——这是端木槿心里想的,可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噘嘴道:“不试试怎么晓得?再说,当年你和我爹说起不归谷的经历,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很多细节听得半懂不懂。如今我也算是见过无数病症的大夫,说不定就能和你参详出治病的法子呢?方才那个水蛭给药的主意,你不也说不错吗?”
“你何止是见过无数病症的大夫,你是东海三省的名医、女菩萨!”林枢笑着在床边坐下,把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端木槿细心聆听,也不时询问,分析症状与药物,又举出自己在各种医术典籍中所见到的类似病症。林枢也都一一回应了。有些冷僻的书籍只有端木槿看过,而另一些孤本医术则只有林枢读过。两人且说且讨论,不知不觉已经夜深。端木槿被倦意侵袭,再也支持不住,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醒过来,已经身处摇晃的马车之中。惊了惊,撩开车帘向外望——只见驾座上扬便催马的正是严八姐。而冷千山就坐在他的身边。不由又惊又喜:“冷将军!他们把你救出来了!”
冷千山回头——在天光下,他面上的憔悴之色更加明显,可是精神却比在地牢好了许多。冲端木槿笑了笑:“多亏了端木姑娘,我才能够脱身。再在地牢里关几天,不被樾寇害死,也被刘子飞气死了!”
“昨夜还顺利吗?”端木槿问。
冷千山点头:“很是顺利。”
“除了刘子飞!”旁边一个骑马的汉子插嘴——原来刘子飞贪生怕死,昨夜竟哀求冷千山将其一并带出揽江去。为免他大吵大闹引起卫兵的注意,严八姐等人唯有将他打晕。
众侠士都不齿此人的言行,嗤笑道:“刘子飞那草包,让人看着就想打他几拳!昨夜还打得少了。真不知道樾国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家伙当上将军。难道樾国上下就没有人材了吗?”
“玩笑归玩笑,诸位切不可轻敌。”冷千山正色道,“刘子飞也樾国的老将,战场上十分骁勇,当年樾国开疆辟土的时候,他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哪怕是去年打下郑国,正面战场也都是刘子飞在作战。玉旈云虽说是一路治水、抗疫赢得了民心。但依我看,这只不过是场面上说的漂亮话。樾军东征胜利,刘子飞功不可没。玉旈云大部分的时间似乎都在缠绵病榻——是不是,端木姑娘?”
他提到这个,端木槿就想起自己亲手结下的孽缘种下的恶果,感到后悔万分。
不过,冷千山本意并不是责备她,只顺着自己的话题说下去:“刘子飞这样一个人物,武功谋略不输我楚国任何一位将帅,却落到今日的境地——被自己的军队关押,只能等死,甚至要求助于敌人。这是怎样生不如死的境地?这都是因为玉旈云算计了他。所以各位想一想,玉旈云这个人有多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