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雅并不答,只是快步走进了院子去,瞪大了眼睛四下看——不认识,没有一处是认识的。她不可能来过这里。
一个中年尼姑从里面迎了出来:“施主,上香请到里面。”
“我……我不是来上香的。”符雅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听说这里是个善堂,收养些无父无母的孩子,是么?”
“阿弥陀佛。”那尼姑道,“难得施主有心还记得。从前敝庵的确是开过善堂。只是十年前的春天痘疹肆虐,善堂里的孩子十个倒有九个不幸罹难。此后,就再也没有收留过孤儿了。施主是有孩子想托付,还是想自己做善事领养?离此三十里的莲华庵倒是设有善堂的。”
“不,都不是……”符雅摇头,“我是想来拜会主持师太的,有点事情想要请教她。”
“原来如此。”尼姑让她稍等,自到里面去请主持出来,没多时,便来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尼姑,向她合十为礼:“贫尼彻梦,未知施主有何指教?”
“彻梦?”符雅讶道,“这里的住持不是渺元师太么?”
“阿弥陀佛,”彻梦道,“渺元是贫尼的师姐,她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此后贫尼打理慈航庵一直到今日。施主来寻先师姐有何事?看施主的年纪不像会和先师姐认识……”
“我……”符雅略犹豫了一下,明知道下面要说的这个谎言很拙劣,还是无法讲出真相,因道:“我是受人之托来打听当年被人收养的一个女婴。是景隆七年送来,又是那一年被人收养的,不知师太可有印象?”
“景隆七年……”彻梦喃喃自语,似乎正努力回忆。符雅的心就狂跳了起来,她希望彻梦告诉她,景隆七年没有婴儿被送来,也没有婴儿被收养,但她也希望彻梦什么都不记得,她就可以依着自己的信念而行事,不被康王妃的话困扰。这两种愿望仿佛各自举着重锤,在她的心中捶打,为的是要将另外一个念头压下去:如果彻梦记得当年的事,如果她证实康王妃的话,那该怎么办?
“啊,想起来了!”彻梦道,“景隆七年送来又在景隆七年被人收养的孩子的确是有一个——其实那一年天下大旱,许多人家都养不活孩子就送到善堂来。不过有一个年轻女子,却丝毫也不像是庄户人家出身,言谈举止看来若不是大家小姐,也是官宦人家的婢女。她送来一个不足月的女孩儿,还留下了一块玉佩。”
“那后来呢?”符雅几乎想转身逃开,但同时又忍不住追问下去。
“那天宗人府康王爷正在敝庵调查一宗案子,”彻梦道,“他看这女孩儿甚是可爱,衣物襁褓又干净整洁,就说,想来是好人家的孩子,父母做了错事才会惨遭遗弃;佛祖慈悲,不能让孩子承担父母的过失,应该让她有个好人家收养。先师姐说道,好人家来收养女孩儿的很少,要领了去,也是做丫鬟。康王爷道,他或许能找着合宜的人家来收养这孩子,因嘱咐先师姐,在他老人家有准信来之前,除非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否则不能领养这个孩子。那之后没一个月,就有一对夫妇来到敝庵。那丈夫是新科进士,本来欢欢喜喜接了夫人上京,谁知夫人舟车劳顿,孩子小产。大夫说她不宜再生养,夫妇二人因决定要来收养一个孤儿。先师姐看他们夫妻知书达理相敬如宾,就将这个女孩子交给了他们。”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掐着手指算道:“似乎是七月里的事呢……”
符雅只觉脚下的地面仿佛猛然塌陷,自己整个人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之中,她想要抓住什么,但是手脚动不了,且周围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康王妃的话是真的。康王妃的话怎么可以是真的呢?
“施主?”彻梦唤她,“施主要问的就是这个女孩子么?时隔二十多年,不知施主为什么要问她的事?难道施主认识她的亲生父母?还是……”
“不,不……”符雅摇头,“这不是我要问的。别人托我打听的是个男孩子……既然师太不记得,而渺元师太又已经过世……我……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转身逃出了了庵门去。
“小姐……”那车夫见她出来,就叫她。可是她充耳不闻,一路自己朝山下跑,好像后面有恶魔追着她似的。
不错,那就是个恶魔,一个颠覆她的过去,毁灭她将来的恶魔。怎样才能甩得掉?怎样?她不断地问自己,但是越问就越没有答案,脚下的步子更越来越急,仿佛只要跑得够快,就能脱离这恶魔的掌握一般。
终于,树根把她绊倒了,狠狠地扑在一堆雪中,凉意彻骨,她才稍稍平静下来,发现自己已经全无力气。再看四周,是陌生的树林——原来她跑离的大路,到了这不知什么地方。
若天黑前不走出去,今天就麻烦了,她想,可是转念又对自己道:事到如今,也许困死在树林里也不及回到皇宫、回到家里麻烦。不如就这样走到林子深处去,看看能到哪里,如果能出凉城,能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几个想法在脑海中争斗着,没个结果。她唯一确定的,是自己很累了,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因索性坐在雪地里,靠着一棵大树休息。这样不知不觉竟昏睡了过去,到黄昏时分,才被冻醒。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到山后,树林浴着红光,却依然黯淡。一切都显得很模糊,树干是矗立着的黑影,而枯枝交错的树冠则是黑网,兜头罩下。符雅想要站起身,可腿脚已经完全麻木,她只有轻轻用手揉着。而偏在此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同时又人说道:“青鹞也真是大胆,他已经被人怀疑了,不借此机会逃走,反而还回来。莫非不要命了么!”另一个人道:“但他若就此走了,岂不是不打自招?”第三个道:“不打自招又怎么样?老狐狸反正已经怀疑了他,哪怕这一次就证实了,他已经脱身,也奈何不了他。反而他跑了回来,又约咱们见面,要是出事,那可就麻烦了!”“或许他得了什么新的指示,所以特来告诉们。”第四个人道,“咱们且先看看他说什么。”
只言片语听不出什么眉目,可符雅却隐隐觉得这些人并非善类,天寒地冻地聚集在山林里见面,想是有什么阴谋。她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地躲在树后,祈祷这些人赶紧离开。
不过,过了快一盏茶的功夫,那四个人等待的“青鹞”也没有到。他们未免都有些不耐烦。一个道:“不晓得他玩什么鬼。我出来这么久,再迟回去就不好交代了,先告辞!”“再等一会儿。”有人拉住他,“青鹞不是个行事鲁莽的人,这样冒险他都要回来见我们,定然有要紧的事。反正你已出来了,不差这么一会儿。”“当然是有要紧的事啦。”先前那个道,“不用青鹞来告诉咱们,咱们也知道——现在有人存心不良,倘若那边突然发难,这边的人岂会白白错过这大好时机?咱们就是要让这边的人也乱起来,不能乘机进攻。这点儿利害,咱们还看不出来么?”“不错。”另一人赞同,“不过眼看他们这边忙变法就已经忙得脚丫子朝天,这会儿又跑出些什么武林盟主状元郎。自己都乱成一团了,或者没功夫再去咱们那里横插一脚。”“话不能这么说。”旁人提醒,“还是警醒些好,这边的人也不全都是省油的灯。也许青鹞就是有关于这方面的指示要跟咱们说呢?”“可我始终还是觉得古怪。”先前的人又道,“之前无论是什么指示都只直接交到我们各人的手上。为的是避免让咱们聚在一起。今日这会不会是个陷阱?你们想那老狐狸……”
正有一阵寒风吹来,枯枝“哗哗”作响,把那人后面的话都割碎了,符雅不曾听到。她只想,这些人看来也参与逐鹿问鼎之辈。听口气不像是哲霖的人,也一定不是正正经经支持新法的,那么是谁呢?冷千山的人?楚国朝中其他的党派?玉旈云的人?段青锋的人?天下虽还没有四分五裂,但各路势力却还不少。无论是谁,都不怀好意,符雅屏住呼吸,晓得一旦被发现,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不知哪里窜出来一只山猫,“嗖”地一下从她身前擦过。惊得她本能地向旁边躲开,便撞在了树上,发出很大的响动。
“什么人?”那边一声断喝。四个人都循声朝符雅藏身之处扑来,顷刻就封住了她的去路。
符雅心下一凉:这下可死定了!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又有另一条人影从天而降,两臂一振,尽是猎猎风声。他将符雅挡住了,对那四人喝到:“好奸贼,还不束手就擒!”
其时天色已相当昏暗,那四个密谈的人符雅根本就看不清他们的面目。而后来这人却离她极近,她便认出来这人是严八姐。自菱花胡同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符小姐,你先走。”严八姐道,“这四个败类我来收拾。”说时,已经飞身一扑,挥拳向其中一个对手打了过去,力道之猛,足可开碑裂石。
那人的武功虽然不及这位漕帮帮主,却也不含糊,身手敏捷游走如飞,几次险些就被严八姐击中要害,他都化险为夷。他的同党也不袖手旁观,其中一人“呛呛”两声,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抽出两把短刀来,旋转成两团白光,直朝严八姐攻了过去。而另外两人则又扑上来要抓符雅。
但严八姐又岂能让他们得逞,暴喝一声,踢中了持刀者的手腕,两弯白刃立刻飞了出去。他趁着此人发愣的机会,又纵身挥拳逼开企图对符雅不利的两个人,同时叫道:“符小姐,你快走。这些奸贼不是我的对手!”
符雅也知道自己留下来只会成为负担,因此一咬牙,发足向树林外狂奔。可是,她来的时候神不守舍,没有辨明道路,此刻又心里着急,更加不晓得方向,在树林里跑了好一阵也不见回到大路上。她只能又转身朝另一边跑,良久,也还是没能走出树林。
她满头大汗,被冷风一吹,不住的打冷战,既担心又着急,可同时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她的人生走到今天这一步,满是阴谋满是欺骗,还有什么可眷恋的呢?程亦风为了救她才来求婚,若她当真嫁了,只不过多拖累一个人罢了。如此想来,她死了或者还更好一些。
便停住脚步,在一片漆黑的树林里无声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