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太后怒气涌上来,“你为何偷用皇帝的玉玺,放你兄长去南边?若不是他和景贯带了几万人马去了长风城,我们又何至于落到这般窘迫的境地!”
太后原本就性子柔弱,素来有些惧怕太皇太后,此时骇得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小皇帝见母亲跪下,连忙从祖母膝上爬起来,同母亲一起跪到地上,“皇祖母不要生气。舅舅去南方,是孙子同意的。”
这个唯一的孙子眉眼无不肖似自己的儿子,太皇太后听着他稚气的话语,终究心软了。
“元皓行虽是你舅舅,却也是你的臣子。”她将孙子招到身边,平静道,“以后要记住这一点。”
“是。”
“当年你父皇便是心太软,将那逆贼当做了亲弟弟!”想起往事,太皇太后心中的恨意便难以止消。
太后跪在地上,含元殿那一幕依稀还在眼前,幕幕惊心,她愈发不敢说话,将头沉得更低。
“周大人,你以陛下的名义发急诏给元皓行,令他立刻班师回朝,勤王救驾!”太后想了想,“诏书并发金牌,若是不回,以欺君罪论处。”
周景华微微一喜,忙道:“是。”
“务必告知左屠耆王,不得再靠近京畿重地。”太皇太后嘱咐道,“事成之后,玉帛金银,哀家自不会亏待他们的。”
永嘉三年发生的种种事端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便是这一桩。
洛朝太皇太后周氏主政,朝中大小事务由其侄子周景华主持。趁着御史大夫元皓行及兵部尚书景贯南征之时,周景华献策,以匈奴左屠耆王冒曼部下近十万人为佣兵,酬以金银玉帛而入中原,意图剿灭江载初之乱局。
太皇太后以为然,引匈奴人入关。未料匈奴人入关后,撕毁与洛朝的协议,大肆掠夺,无恶不作。一时间北部中原流民失所,烽火连连,史称“永嘉胡乱”。
而当此时,江载初也好,元皓行也好,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帝国的乱局,到达了顶峰。
此时永宁城外,正式探明了确有匈奴骑兵后,江载初索性不再掩饰行踪,列阵于城下,等待使者从城内回来。
城头火把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岿然未动的城门渐渐裂开一条缝,三骑马从城门中疾驰而来,临时搭建的主账中江载初听到侍卫来报:“上将军,派去的使者回来了!”
“见到宋安了么?”江载初注视着底下站着的使者,许是因为急急赶来报信,他的风帽尚未摘下,面目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样貌,“前线逃回的难民情况如何?”
使者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只是缓缓摘下了风帽。
一张颇经风霜的脸,两鬓都已斑白,却双目炯炯,望着江载初,神容复杂。
“宋将军?”江载初唰的站起,“你——”
当年含元殿一剑,洛明帝薨,宁王江载初被老部下们劫出了京城,这一场动乱之后,朝廷上下亦是经历了一次大清洗,大半年轻将领一意追随宁王,反出朝廷,留下的那些,自然是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其中便包括这位宋安将军。
江载初始终记得那时宋安还是小小江陵郡的太守,而彼时自己同部下率领的皆是战场上锤炼而来的精兵,原本以为攻克江陵十分简单,未想到便是这座小小城池,困住了大军足有五日。直到孟良引兵从西北而来,方才破城。
宋安也因此名噪天下,守城虽败,却败而犹荣。
此次江载初派人与他商谈,本并未抱多少希望,未想深夜,他竟有胆量亲至敌营。
“宁王开口便询问流民安危,宋安心中感佩。”宋安并不对他行礼,只冷冷道,“匈奴入关,兹事体大,不得已之下,宋安只能亲至此处,与宁王面谈。”
他一口一个“宁王”,江载初也不生气,只道:“如今北面情势如何?”
宋安深吸了一口,鬓发更是染白了一层,叹道:“惨绝人寰。”
江载初面色一沉,双手无声捏成拳,“将军请细说。”
“我已问过数批流民,他们原籍为涿郡、上谷郡、渔阳郡等九郡,据他们所说,匈奴骑兵所到之处,无不被屠城掠夺……如今兵锋直指永宁,只怕明日午后便到。”宋安微微闭上眼睛,能逃出的大多是富庶之户,家中养着马匹。那么更多的普通人家,只怕已经被灭户。
“此外,我还接到了朝廷的急令。”宋安唇角蓦然翻起冷笑,“命我打开城门,迎匈奴骑兵入城,共同剿灭叛逆。”
营账中沉默下来。
江载初着实觉得这件事像是一个笑话,若是在前一日,有人告知他朝廷会引匈奴入关来剿灭自己,他必然觉得太过荒谬。
可如今这件事真正发生了。
明明是针锋相对的敌人,此刻一样的无话可说。
宋安沉默了许久,终于克制不住,仰头大笑,可笑声中却藏有难以消解的愤懑。
“将军准备怎么办?”江载初静静看着他,问道。
“我大洛朝立朝百年,死于蛮夷刀下不计其数,年年以我中原女子、玉帛金银供奉匈奴,方才换回片刻和平。洛朝受此屈辱已数十年,也素知匈奴人生性狡诈,无礼仪之教,入关之后又怎肯遵守约定?朝中太皇太后与周相怎么如此昏庸!”宋安咬牙道,“我父兄皆是关外守将,死于匈奴人之手。宋安此生,为国为家为民,也绝不能放匈奴人入永宁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