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倒在地:“就让我跟我娘一起死吧!我娘要是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我不就是孤儿了吗?”
慧明师傅扶了我说:“你且坐直听我说,事情也并非不可挽回——”
我坐直了身子,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目光中充满了企盼。
慧明师傅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虽然如今天下已经改朝换代,但是武周一朝仍然延用大唐律例,死囚犯人,要经过朝廷刑部审批方可。朝廷审批之后,行刑前仍要经过三次复奏,准核了才能行刑。凡不经过复奏妄杀者,那些官员要丢乌纱帽。而刑部复审,一般一年集中在一处,死囚都定在秋后斩决——”
张大娘是粗人,听不懂这些道道跟母亲的案子有何相干,只好低头不语,静观其变。慧真师傅心直口快,抢着说道:“你说这朝廷有何用处?难道我们还能通到朝廷不成?”她忽然掩住嘴,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师傅要去洛阳参加女皇举办的无遮大会,要师傅带着阿草——”
她顿住了,显然给自己的话吓住,没有再接下去。而我,似乎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一线曙光,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一根稻草。我赶紧擦干眼泪,匍匐在地,对着慧明师傅猛磕头:“求师傅指条明路,阿草大恩不言谢——”
慧明师傅和慧真师傅对望一眼,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张大娘察言观色,眼睛一亮,也坐直了伏下身去:“两位师傅,若真有法子,还请帮帮阿草和阿草娘吧!这娘儿俩太可怜了,自嫁入许家村,好日子没过几天,如今又惹上这样的祸事。阿草在这世上,也没啥亲眷可以依靠——”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我还有个舅舅,自我家出事以来,就没露过面,这个舅舅,似有若无,可有可无。
自从舅舅把母亲卖房的一半钱私自挪用之后,两家就有说不出的感觉,离心离德。我幼年时所知的那个可亲可爱的舅舅,已经渐行渐远。
他甚至还不如张大娘。张家的小儿子阿田哥还在许家学堂借读,她居然敢冒许家之大不韪为母亲作证,与许家做对,这种勇气,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
就是一般的男人,也不及她的气概。
慧明望了一眼慧真。慧真不耐烦地嚷道:“哎,这么说了吧。我师傅原来就打算过几日带我们去洛阳参加女皇举行的无遮佛法大会。无遮大会乃是佛家盛事,京城高僧云集,显贵齐聚,每年这样的法事,女皇本人和京城贵妇都要参加的。阿草若能打通任何一个能在女皇面前说得上话的贵妇的关节,便能接近女皇陈诉冤情。女皇自做皇后起,开创天下儿女为母亲守孝三年,废女优等法令,令女子的地位陡然一高。阿草娘这段案子,若细论起来,实在是情非得已,原可轻判,最重也不过是绞刑,轻的话或流或徒,断不至于斩决。”
女皇?就是那住在洛阳城里,高高在上,连杀两个亲生儿子的女皇?她能为我母亲辨析冤情?她能体察我们母女的苦楚?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连亲生儿子都能杀的妇人,能体察一介无依无靠的民妇为了保护女儿所做的杀夫之举有多无奈吗?
张大娘再望望我,迟疑着。我立刻说:“求两位师傅跟住持师傅说说,带阿草去吧。我什么都会干,我替各位师傅洗衣做饭,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不吵不闹,我听话。”
张大娘眼圈红了:“这孩子,真是早懂事早当家。我家阿丑,倒比她大一岁,整日混混沌沌地过日子,像个傻大姐。”
慧明看我一眼,叹气道:“傻人有傻福。不过阿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原本师傅是计划过几日起身的,无奈自入夏以来,她老人家身子一直不好。阿草,你在庵里的时候,是不是没见过住持师傅?不是她架子大不见你,实在是她在病中,不方便见人。若是她总不好,只怕洛阳今年便去不成了。”
张大娘同情地问:“住持师傅生什么病一直不好?”
慧明道:“不知道呢,一直以来胸闷咳嗽,四肢无力,大夫请了,药也在吃,就是不好不赖地拖着,磨人哪。”
我坐直了身子,又伏下身去,诚恳地说:“回去后请两位师傅引荐阿草去见过住持师傅吧。见过住持师傅,阿草能试着开几贴药,也许住持师傅吃了能好呢。”
慧明师傅和慧真师傅不约而同地向我望过来,以为我已经被母亲的案子打击得神志不清,说胡话呢。
我再一次俯首道:“请让阿草试一试吧!”
两位师傅又转向张大娘,意思是她没问题吧?
令她们吃惊的是,张大娘居然点头道:“这孩子真的懂些医术,在这方面有些天份呢。我家里人跟阿草家里人病了,都不请大夫,只吃她给配的药,药到病除。”
两位师傅的眼珠子几乎要落到地板上。
母亲的案子了结,许家村的人离家已久,包括族长许景天在内的所有许家人,迫不及待地纷纷打包回家。在我的一再哀求之下,张大娘带着慧明师傅和我,打通关节,只说慧明师傅是母亲的远房表妹,前来探视,又塞了些银两给狱卒和狱婆,我跟着慧明师傅进了牢房。
张大娘已经跟狱婆混熟,在外面一边跟她们聊天一边把风。
连日阴雨,牢房里阴暗潮湿。每一个单间都那么狭小肮脏,一团团的稻草堆在屋角,母亲蓬头散发地靠在墙角,眼角眉梢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她垂着眼睛似睡非睡,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
我眼睛一酸,落下泪来,想冲过去抱住她痛哭一场。
慧明师傅拉住我的胳膊,用力捏我一把,肉体的痛楚把我拖回现实。她轻轻走过去,蹲下身轻声喊道:“表姐,我来看你了。”
母亲微弱地睁开眼睛,又眯着眼看看慧明师傅,似乎在努力地回忆这人是谁。她又茫然地看向我,再把头转过去,过了两秒钟,她又把头转向我,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