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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3页)

这时候,碎娃把头转过来,他看到了一张秀丽脸庞的轮廓,心中顿时有了一种极其美好的感觉,不禁脱口而出:“眉儿姐姐,亲你一口被斩断两只手都值。”书眉攥起她的小拳头要打,却被碎娃一把拉住,书眉挣扎了两下竟自倒在了碎娃的怀里,“你这个坏东西……”两人顺势滚在了草地上。碎娃变得很勇敢。他青春的唇,就那么横冲直撞,在那张他思慕了多少个夜晚的脸庞上吮吸。他感觉有一双小手在他穿着烂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着。碎娃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个夜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噙着泪,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个捻线锤,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绿色的树也在动,有几颗星星像要飘下来,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变成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书眉尖叫了一声说啊呀天塌下来了!碎娃肆无忌惮地喊“天塌下来好!……天呀!我也塌下来了!……”

“三千弱水三生许诺,

相约江湖,死生契阔······”

书眉缩在碎娃的怀里,刚轻轻地唱了几句,碎娃就随上了她的歌声——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一个少年的声音和一个姑娘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在晨曦中飘荡,两个人的眼里都迸射着激动的泪花。他们忘记了过去,也不想未来,只有现在,只有这一刻。

书眉仰着头,喃喃地说,“我每天都要在老师来之前把所有的书都背一遍,这歌子成了我每天背书之前的晨课,而现在一唱,觉得完全像是唱的我现在的心情。”碎娃说你怕是以后再也背不成书了,成了叫花子的人,恐怕再也没有那福份。书眉把头扭过去,不肯看他。碎娃见了她这副含羞之态,不由蹲下身子,扯了她的衣襟说,羞臊死去,纽扣儿还开哩。书眉用手捂了脸,说碎娃你真坏。碎娃嘻笑着说,“你回去吧,你回去还来得及。”

他刚要去扳书眉的手,突然从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之声,且越来越近。碎娃脸色大变,他不由一把将书眉紧紧地搂在怀里。书眉微微喘着气,小声说,“你让我有什么脸回去,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你带着我逃吧。”碎娃松开手,看着书眉问:真的吗?书眉狠狠地点了点头。碎娃看到她眼里燃着了一团火。

当他们朝西南角拼命跑去的时候,发现三面都有密密麻麻的人包抄上来,他们被堵到了一个断崖边上。碎娃探头往下看,只见怪木横叠,荆藤交叉,深不见底。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飞鹰崖。这里的地貌他太熟悉了,他不由叹道:完了。

“咋办呀?你说咋办呀?……”书眉慌得哭起来。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他们都有一种在这一瞬间把彼此都装进对方身体中去的努力。眼看人越来越近,依稀听到了喊骂的声音。书眉突然一把推开碎娃,解下了她腰间的红丝绦,说你从这崖上攀着树下去吧。我爹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碎娃还要说什么就被书眉推到了崖边。碎娃竟被书眉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原来他并不了解书眉,书眉文静外表下的果断与镇定让他感叹,他说:“只要有羊在,还怕鞭子甩不响。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说着就含泪摸了一下书眉的脸蛋,接过了她手中的红丝绦,将它挂在脖子上,攀着树木往下滑去。

三条路上的人很快汇集在一起,为首的是三个保长,他们朝书眉围过来。书眉朝后退了退,张开双臂,护着崖边。保长吩咐人冲了上来,用绳将书眉三两下捆了。然后有人抱了大石头,狠狠地从崖上砸下去。山谷中发出空洞洞的回音。书眉尖叫了一声,她的心一下子碎成了几瓣。

三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悠远的钟罄之声将碎娃从昏迷中惊醒。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雕梁画栋。他才知道他是在禅房中。他掀掉了盖在身上的一件缁衣,坐起来,一阵锥心的疼痛是使他的脸变形了。他这才发现他的胸膛被荆棘挂破,伤痕处处,血迹点点。碎娃跑出寺院,怀揣着那个玉米杆做的小小“书眉”,对着大山喊书眉的名字。山谷回音,悠长悠长。碎娃放开两腿,满山遍野地跑,后来他跑到了飞鹰崖。山谷寂静,阒无一人,两天前的那一幕刻骨铭心。碎娃不由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空旷吞没。不远处的槐树上一只老鸹扑棱棱一展翅飞走了。碎娃在这里坐到了黄昏。

夜色很重的时候,舒家大院沉浸在一派死一般的寂静里。当一个黑影越墙而过时,舒家的狗竟没有叫一声。这黑影贴着墙根,十分熟悉地来到了舒畅的卧房外。他悄悄地攀上窗子,借灯光朝内望去。只见舒畅躺在床上,李妈正把煎好的一碗中药端到了床边。舒畅猛猛咳嗽了几下,问:“全儿还没来信?听说外面乱哄哄地……”李妈说,“夫人也在问呢,怕是军校忙,顾不得写信。”舒畅叹了一口气,对李妈说:“明天我分给你一些东西,回家去吧。”李妈垂立床边,小声说:“老爷对我不薄,眼下老爷有难了,要是老爷不嫌弃我这老婆子的话,我愿意留下来照顾老爷。如果老爷执意要我走,也要等老爷能下床了。如今二奶奶被休,海少爷也被你赶出去,小姐遭了土匪绑票,整个院子里人一下子少了一大豁子,静得让人害怕……”

那黑影从窗子上下来,默立了一会儿,又朝另一间小茅屋走去。他猛地推开门,只见一个汉子从草铺上坐起来,惊叫“谁?”那黑影一把将门掩住,说“治娃,别嚷,我是碎娃。”治娃越发吓了一跳:“你这个嫖头,吃了豹子胆了。”碎娃说有种你告密去,我是来寻书眉的。治娃说,“我告什么密,舒家的狗都不叫了,谁能把你怎样?你拐了人家小姐,二少爷又乘着酒兴搞了舒家二奶,被老爷赶出了门。据说书眉刚刚从你这个嫖头手里逃出来,又落在了马匪‘关爷’的手里。这书眉小姐真是倒了霉了。”治娃还告诉他,夫人看来已气息奄奄,一个劲的叫她远在黄埔军校的大儿子舒达江。

八月十五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

碎娃站在山巅上,仰头接受着丝丝细雨。忽然一阵唢呐之声飘飘缈缈地传来。碎娃伸长脖子,透过蒙蒙雨雾,隐约看见一只送葬的队伍缓慢地移动。晚上,他听下山做法的和尚说舒家大奶奶抱病身亡,今日做法超度亡灵。

碎娃蹲在山咀上,日夜磨着一把刀,霍霍的磨刀声响在幽静的山谷里。他已经磨了十几天了。无言和尚摇摇头说:“执迷不悟只能招来杀身之祸,回头是岸才能修得正果……”碎娃像没有听见一样,依旧不停地磨。

一个斜晖染尽山林的黄昏,碎娃后腰上别着那把明晃晃的柴刀,只身下山奔五龙山的峡口而去。

转眼秋去冬来,五龙山秋叶落尽,满目一片荒芜之感。舒畅重金雇了人马去向“关爷”要人,结果被杀的杀,被俘的俘,舒畅生命垂危,舒府更无鸡鸣犬吠之声,连炊烟都是若有若无,一副日暮西山的景象。碎娃只身闯匪穴,半路遭遇巡逻的土匪,碎娃扑上去抱住了其中的一个,拔出柴刀在他的身上就是一顿乱捅,另一个开枪射击,碎娃奔跑中右腿被射中。他被逼无奈,跳进了奔腾的瑞水。碎娃仗着一身水上功夫,游出好远,最后拖着伤残的右腿爬上河岸。

回到五龙山后,碎娃终日唉声叹气,瞅着西南峡口喊娘骂爹。无言说他不要过于着相,万事万物如日月经天,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来与去之间空耗的是人的肉体,只有皈依佛门,修身养性才能免却诸多人生的痛苦。但碎娃执迷,不肯留下。他决定离开五龙山去学本领,然后回来和关匪拼命。无言只得叹曰:放羊娃到底都是放羊娃!

在无言师傅的精心调理下,碎娃的腿伤慢慢痊愈。要离开五龙山的那天,他坐在那口大铁钟下面,让偌大的铁钟遮盖虽已入冬却仍然亮咻咻的太阳——“这么大的钟是怎么铸造的呢?”

“那还不容易,在地上挖个坑,砌成模子,倒上铁水不就成了。”

“那是你用碗底子做瓦陀罗呢。”

……………………

他闭上眼睛,正想着他们在这里的情景,天空忽然闪现出一片如练的红光,整个五龙山像着了火一般。碎娃惊呆了。还没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口大钟就从钟亭上掉下来,瞬间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随即大钟发出一阵阵的轰鸣。他感觉到钟在移动,他高声喊人。他的声音从四壁返回来。碎娃大哭,他哭喊着他自己的名字,也哭喊着书眉的名字。渐渐地,他的哭声微弱下来了。他感到了呼吸的不畅。他瘫软下来靠在了钟壁上,钟的轰鸣声还在他的耳边闷闷得响。他感到他要去很远的路上了。隐隐约约不知过了多久,钟壁刚刚安静下来,一道刺眼的光线就突然从天而降,大钟朝后翻了个身,尘土、树木纷然而下掩住了他。那一瞬间,他看到无言在他的眼角上晃了一下不见了。

碎娃认真地回想了这前前后后,他终于慢慢地意识到他不是在做梦。那个身着麻布裰的小和尚仍旧在废墟中翻寻,“师傅留了遗表,说让我继任主持。有遗表为证,我便可以被僧众迎请,只是这遗表被这场地震给掩埋于废墟中了。”碎娃说,“僧众皆已升天,主持还有何用?”言罢大笑三声即一路摸索着下山去。下了五龙山,碎娃才真正感到了震惊。双庙全部毁于一旦,所有建筑物一概坍塌。崩落的山石将河道壅塞,水流四溢,瑞河之地亦多裂缝,数十里内人烟断绝。远远地,碎娃望见了那棵古老的柏树,那是舒家大院的标志。然而,如今只有它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守望着这个毁灭的世界。碎娃呆呆地、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碎娃想起了书眉说的那句话,真希望天塌下来世界变个样子。真的世界就变了个样子。穷的,富的,善的,恶的都被洗劫一空,而且越是华贵的富宅,堆起来的废墟越大。富贵不过是一场云烟耳!

残阳如血泼溅在一派残垣颓壁之中,某处的尘烟还在上升,给这死寂的世界添了一丁点儿活泛的景象。碎娃把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一点点地向远方走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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