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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第4页)

柳东风说,我真打算还的。

二丫猛击桌子一下,还嘴硬,偷还是拿?

柳东风目光缩下去,你说偷,就是偷吧。

二丫露出些许得意,挺大个男人,敢做不敢当。我警告你啊,再敢偷一次,打折你的腿。

鼻子又痒了,连打几个喷嚏。二丫让柳东风滚,二丫母亲却让柳东风坐下。吃吧,看你有点感冒了。又端来一碗热水。柳东风眼睛湿了,鼻子也阵阵发酸。边吃边打喷嚏,极为狼狈。

二丫在一边把玩着擀杖,不再怒冲冲的,反而多了几分好奇。柳东风起身,二丫却堵上来,问他什么时候还。柳东风想了想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但肯定要还。二丫扬扬擀杖,你耍谁?柳东风发誓不会赖。二丫不屑道,嘴巴倒是不软。柳东风再次发誓,说肯定还,绝对说的是真话。二丫伸手,拿出来啊。柳东风说现在没钱。二丫说你要老实,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想耍猾,本姑娘偏不放过你。没钱?那就干活抵账。二丫娘责备她,二丫恨恨道,我就不信治不了个毛贼!

柳东风跟在二丫身后穿过后厨,来到后院。院不大,与柳东风自己家的院子差远了。二丫指着墙角的木头,让柳东风什么时候劈完就离开。柳东风估量一下,也就两三天时间。这类活难不倒他,只是感冒浑身没劲,劈了一会儿就冒虚汗。眼睛冒着金花,金花渐渐多起来,如无数蝴蝶飞舞……

在暖炕上躺了多半日,又吃过药,柳东风感觉身体清爽许多。二丫说看你个头儿挺大,却是个样子货,药钱抵二十个包子,你这是还账吗?柳东风气短,不敢接茬。天色渐暗,柳东风打算离开,二丫娘问柳东风身体还行不,柳东风说没问题,明天再来劈剩下的木材。二丫说免了吧,伺候不起。完后似乎后悔了,又强调,要来就早来啊。

次日清晨,柳东风直接奔到二丫包子铺后院。劈到半上午,二丫喊他吃饭。柳东风摇头,说还不到吃饭的钟点儿。二丫说,正让你吃,你倒拽上了,快点吧,你再跌这儿,还得给你买药。

柳东风注意到,除了包子,还有一盘炒蘑菇。他看二丫,二丫说,没给你备大鱼大肉,我和我娘都吃不上呢。柳东风说谢谢。二丫有些不耐烦,别磨蹭了,吃完干活去!

两天多就干完了。二丫瞟着齐齐整整码在一起的木材,说看来你当毛贼前也干过正事,身手还行。柳东风纠正,我不是毛贼!二丫笑眯眯的,那你是什么?柳东风说不上来。二丫哼哼鼻子,别以为干两天活就没事了,你自己算算,这两天吃了多少包子?柳东风问还有什么活儿,二丫说当然有。二丫隔几天就要进山林掰枯木。柳东风说这活儿简单。二丫颇意外,你敢?那儿可不是城里,野兽土匪都有。柳东风说我之前是猎人,没问题的。二丫半信半疑,你可想好,弄不好小命就丢林子里了。柳东风说我也不是吓大的吧?二丫强调,我没逼你啊,你别为几个包子逞能。柳东风说我不会赖你。二丫细细打量柳东风,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看来你真不是贼。

每天进趟山,走不出多远。对柳东风而言,意义不在远近。早出晚归,还饿不着,捎带着寻找梅花军,柳东风感觉自己真是赚了。

那天下午刮起白毛风,柳东风赶回二丫包子铺快半夜了。瞅二丫和她母亲的眼神,柳东风明白她们在为他担忧。二丫嘴快,起风就往回走,你木头脑袋啊。柳东风说没事的。二丫说你当然没事,我娘担心。“我娘”咬得很重,特意强调似的。二丫母亲瞟瞟二丫,说起风容易迷路……尽量早些回来。柳东风无言点头。吃完饭,柳东风要走,二丫母亲劝他留下,太晚了,又刮着风雪。柳东风觉得不妥。二丫劝,你还是留下吧,你走了,我娘会叨叨一夜。

柳东风留下了。好多天没在屋里睡过觉了。温暖,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吧。

柳东风在店堂简单拼了张床。次日早晨,二丫母亲说劈材暂时够用了,柳东风不用再进山,想吃包子随时可以来。不劳而获,柳东风没那么厚的脸。柳东风说闲着也是闲着,他乐意进山。二丫母亲说如果他打算进山,就把行李搬过来,有个看门的,她和二丫睡得也踏实。二丫一直没说话,柳东风看她,她说,也就是我娘心软,不用轿子抬你吧?

柳东风对二丫母女怀着深深的感激,他明白,她们其实是收留了他。二丫母亲那样说,是怕伤着他吧。在这乱糟糟的世道,能遇上她们也真是福分。二丫有着东北女孩的直爽,尽管言语偶尔有些刺儿,但心地和她母亲一样善良。柳东风没有别的能力,至少现在没有,只有勤快的手脚。除了进山砍材,能帮上手的都干。比如剁馅,比如挑水。二丫和母亲起得早,柳东风总是把炉火弄得恰好。

某天,柳东风猎了只狍子,回得略早些。他打算剥了皮连夜煮。二丫眼睛亮了亮,却拎走了。似乎猜到柳东风的疑问,她说,你是给我的对不对?我怎么处理你就不用管了。

柳东风进山带着斧子,当然还有柳叶刀。那天只顾埋头喝汤,没看到二丫翻他换下的衣服。他突然想起柳叶刀,二丫已经摸到,结果裤子和刀都摔到地上。柳东风叫,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二丫似乎被柳东风吓住,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是想……给你洗衣服。柳东风意识到过火,也放缓声音,以后别动我的东西。二丫声音略高,不动就不动,也不用这么凶吧?被柳东风震住似乎不甘,她又微微蹙眉,略带好奇地问,你怎么还藏了凶器?柳东风纠正,那是匕首。二丫道,匕首就是凶器,你不是逃犯吧?柳东风说,你看我像逃犯吗?二丫问,那为什么藏凶……匕首?柳东风说,我是猎人啊,那我该用什么?二丫说,我见过的猎人都用枪。柳东风说,我先前也用猎枪,后来不用了。二丫直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要是逃犯,我就报官。柳东风说,能领赏你就报。二丫笑骂,就是嘴硬!

柳东风打算转年春天离开二丫包子铺,积雪消融,可以在山林过夜,不愁寻不到梅花军。可两个月过去,柳东风渐渐烦躁起来。睡不着觉,就在黑暗中呆坐。二丫和母亲住小院偏屋,柳东风睡前堂。隔着厨房和小院,柳东风仍担心影响她们,不敢弄出声音。她们睡下,他坐着,她们摸黑起来,他已经烧好水。那天二丫问他是不是不睡觉,柳东风说没有啊。二丫怪慔怪样地盯他好一会儿,你这个人怪兮兮的。

偶尔哪天不进山,柳东风就在抚松的街巷转。商铺药铺当铺钱庄戏院茶楼甚至妓院,两遭转下来,就记得清清楚楚。柳东风自小记性好,如果不是父亲失踪,他没准儿能上京城的学校。虽然寻找父亲多年,至今也没有父亲的确切消息,但是柳东风格外感激父亲。父亲教他射击,教他诱捕猎物,原是为了养家糊口。至于派上别样的用场,就是天意吧?

一天下午,二丫去十字街卖野兔,把柳东风喊上。二丫兴致不错,问柳东风跟什么人学的,正好扎脖子上。柳东风说自己学的。二丫撇撇嘴,我就不信,你没个师傅?父亲的身影快速闪过,柳东风没言语。往事伤痕累累,不知从何说起。二丫很敏感,有些扫兴,不想说算了,还绷个脸,没劲儿!

二丫摸出一枚铜钱,让柳东风到对面买冰糖葫芦。柳东风给她,她却让柳东风先咬一颗。柳东风摇头,说我不吃这个。二丫吃了两颗,说粘牙了,剩下的丢给柳东风,略微撒娇道,帮帮忙呗。柳东风接过,避开二丫的目光,望着远处。柳东风拢着袖子站了一会儿,两个女人从他和二丫前面经过。声音嘈杂,柳东风依然逮到女人的话,他听到“梅花”。柳东风被惊喜击中,快步追上去。两个女人均四十左右,柳东风问她们是不是知道梅花军的消息。两个女人很警惕地摇摇头,也不搭理柳东风,快步走开。

二丫问柳东风和那两女人说什么,柳东风说没说什么。二丫叫,没说什么嘀咕半天,当我眼睛蒙着布呢?柳东风说认错人了。二丫斜着柳东风,你少来这套。柳东风说,我和什么人说话,也不用你批准吧?二丫的脸变幻着颜色,别不知好歹,我是为你好,你知道她们是什么人,想勾搭就勾搭。柳东风哭笑不得,怎么就是勾搭了?二丫追问,那你干什么?柳东风投降,好吧,随你怎么说。

或许是因为和二丫争吵,那晚柳东风更烦了。二丫的神情和言语藏了内容。柳东风不笨,这让他不安。一日一日在魏红侠母子坟前独坐时,他就清楚自己再不会是过日子的男人。

可是……

不能等到春天了。那不是威胁,但很危险。累及任何一个人,对柳东风都是罪过。何况,她们是这样好的人。找不到梅花军,可以单独行动。在东北寻日本人比寻麻雀容易。麻雀躲人,日本兵让人躲。离开包子铺,离开抚松,趁新年临近,给日本人点儿颜色瞧瞧。柳叶刀好久没喝血了。

身上必须得预备点儿钱,再遇上二丫母女这样的人怕是没有可能。整整一天,柳东风都在想怎么说。供吃供住还要钱,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说二丫会给他吗?她心地善良,却是个小财迷。借似乎也不合适。没准儿会招来一顿奚落,反而让她小瞧了去。想来想去只有悄悄拿了。下三滥的法子,和偷实在没多少区别。柳东风要还的,连同利息一起还。

二丫每天清早和中午蒸两次包子,柳东风选在中午下手。两间偏房,二丫住外间,母亲住里间。除了那次得病,柳东风再没进去过。两个屋子都非常简陋,要寻到二丫藏钱的地儿并不容易。柳东风心跳如擂,冒了一头汗,什么也没摸到。不敢再耽搁,他退出来,感觉腾云驾雾的。

那天晚上,柳东风发愣间,二丫悄无声息地闪出来。他习惯了她的风风火火,稍有些意外,询问地望着她。二丫不言,只是死盯着他。目光滚烫,却又冒着水气。柳东风突然就慌了。

交代吧。声音冷硬。

柳东风更慌了,交代……什么?

二丫没冲他喊,只是声音略高,别装!你找什么?

柳东风勾下头,不找什么。

二丫问,我哪儿对不住你了?

柳东风说,没有。

二丫问,那你是干什么?

柳东风无言。只能无言。

二丫冷笑,你就是贼,还真没说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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