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夫人面色陡然一变,原本粉白的脸上霎时腾起几道诡异的黑气,若隐若现。转眼间左臂推出,尸香无影手凌空劈下。那只羊脂玉般的手掌离头顶还有两尺,沈瑄就已闻到一阵刺鼻的香气,又像是龙涎香,又像是佛手柑。他不禁退了半步,身子一侧,长剑带出往上一掠,想荡开夜来夫人的掌风。夜来夫人冷笑一声道:“你倒是把小妖女那几招学了十成十!”原来这一手正是蒋灵骞的功夫,沈瑄见过两人对阵,此刻自然而然用了出来。他转念一想,随即使出蒋灵骞的一招一式和夜来夫人耗了起来。蒋灵骞的功夫轻灵巧妙,出奇制胜,用来与沾身致命的尸香无影手周旋十分有效。但沈瑄的修为毕竟远远不如蒋灵骞,拆到二三十招,已抵挡不住。好在夜来夫人此刻不想取他性命,只是步步逼近。
忽然,钱丹在门外嚷嚷起来:“救命呀,救命呀!”夜来夫人一愣,袖子一扫将沈瑄荡开。自己在地上轻轻一点,旋即飘出门去。却看见钱丹在水里扑腾,她冷笑道:“不用捣鬼,你会游泳的!”话虽如此,她还是从袖中甩出一条黄绦子,顺手一拉将儿子卷上了岸。钱丹急了,死死地扯住那条黄绦子:“娘,天下郎中这么多,你就放过沈君吧。”
夜来夫人无计可施,只得运力将绦子震断。回屋里一看,沈瑄已经跑了。她适才袖子一拂,用上了五成的力道,料想沈瑄受不住,总该晕过一阵。却不知沈瑄虽然武技平平,内力可是不浅,当时只是晃了晃而已。沈瑄见钱丹使出苦肉计想引他母亲下水,立刻见机从后院跑掉了。他身具踏莎行的绝顶轻功,此时已很难追赶得上。钱丹跪在地上要死要活地恳求,夜来夫人只得作罢。
一个月后,沈瑄登上了庐山。庐山道教源远流长,自晋朝名道陆修静建简寂观,庐山上住过无数求仙修道的世外高人。唐天宝年间,司马子徽的高弟丁涧桥驻锡简寂观。丁涧桥从吕纯阳处习得一套剑法,教给观中弟子,从此开创了武学的庐山宗。到了唐末,庐山宗简寂观成为南方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一时江南武林,曾出现过庐山、洞庭、天台三足鼎立。只是如今天台宗风流云散,三醉宫又日趋式微,就只剩下庐山简寂观的卢淡心道长支撑着平抚江湖风波的重任。
沈瑄短衣草鞋,扮作一个进香人,背着那架墨首琴,跟一群香客上了山。剑却藏在琴囊中。山川风物、亭台殿宇匆匆看过,亦不曾上心。他找到一个樵夫,问明了去锦绣谷的路径,那樵子却笑道:“小郎,庐山这么大,好看的地方多得很,为什么偏偏要去那个鬼地方?你可听我一句,那个锦绣谷是万万去不得的,你趁早不要做这打算。”
沈瑄笑道:“我知道那里路径险峻,错综复杂,不好走的。”
樵子睁大眼睛道:“知道还去?”
沈瑄道:“春天到了,听说锦绣谷底的瑞香花开得很好,我想去看看。还请老丈帮个忙。”
樵子连连摇头道:“不去不去,七年前隔壁徐十九进了那地方,再没回来过。我不跟你去送死。”
沈瑄道:“我只问老丈要一些绳线。”
樵子在屋里翻了翻,找出一卷绳子:“够吗?”
沈瑄摇摇头,却看见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大堆干草,遂道:“老丈,我想用这些草再搓一些绳子可以吗?”
樵子道:“随你。”
沈瑄当晚就坐在樵子的小院里,将那三尺高的一堆干草分开,搓成一根根细细的草绳,又一段一段地连接起来,满满地盘了一大卷。
第二日,沈瑄拜别樵子,背着绳子迤逦进山。沈瑄找到锦绣谷的入口,果然如樵子所言,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沈瑄将长绳一端牢牢系在梧桐树根上,提起长剑进了谷。他一路走,一路在羊肠小道上放下草绳,心里清清楚楚,每逢岔路必先往右转,一旦转入死胡同便即收回绳子退出来,用剑尖在石壁上刻上记号,以便下次不必误入。这锦绣谷果然人迹不至,生满了荒草荆棘,岩石间不时蹿过山猫野狐之类。沈瑄一路披荆斩棘,好不麻烦。但他小心翼翼,心如明镜,认真分辨着路径。如此反反复复,走到日头偏西,忽然飘来一阵沁人的馨香。
远远看去,山谷深处恍如一层白雪在悠然浮动,正是瑞香花开的地方!为了不被花香醉倒,沈瑄吞了一粒醒脑丹药,忙忙地向那边走去。
那一株曾经悬挂过清绝宝剑的松树仍在,树下那一具白骨仍是静静躺着。沈瑄看出来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死时大约二十来岁,腿骨摔断了。他默默立了一会儿,向那白骨拜了几拜,然后一根根地捡起来。他希望这人死时留下些什么遗物,或者在岩壁上刻下几句话交代自己身世以遗后人。然而遍寻一周什么也没找到。他将白骨裹好,沿着自己放下的长绳,安然出了谷,而后爬到一处山顶,选了块风水好地埋下那白骨,找来石头竖了个无字碑。
此时日薄西山,残霞如血,山顶上罡风阵阵,长草摇曳。这个困死在锦绣谷中的侠客,不知家园何处,不知来历渊源,或许他的亲人还在倚闾相望,或许世上早已没有人记得他了。这些全都无从知晓。他既然有一把清绝宝剑是稀世之珍,武技多半不俗,或者当初也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一代英杰。又是为了什么,落得在这庐山深处凄然逝世,连几句遗言也不曾留下……
人间万事,不过如此!沈瑄想着想着,胸中苍凉不平,向坟头揖道:“虽不知你是什么人,但你我总算有缘。今日晚生不曾带得香烛纸钱,请以一曲为祭!”
墨首琴横在膝上,他抚起一曲《青草连波》。自从与蒋灵骞别后,这《五湖烟霞引》中的第一曲,他一向练得最多。此时他心中抑郁纠结,情思百转,萦萦于琴音之中,竟然将这深切奥妙的曲中蕴意,挥洒得荡气回肠、淋漓尽致。分明就是:“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曲终指凝,暮霭沉沉,几声弦响还随着山中归鸟在空荡荡的天地间盘旋。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的传来一阵笑声:“好曲呀,好曲!”
沈瑄听出那声音来自远处的山脚下,却凭着一股雄浑深湛的内力送了上来,知道来人不凡。但那一声喝彩的确言笑盈盈,一片好意。这时,山脚也响起琴声来,却是一曲《幽兰》。那人听来也是琴中高手,虽不如沈瑄技艺精妙,但纯熟老练,意境很高,奏琴人似是一个有道的老者。沈瑄回了一段《庐山高》以示敬意,那人也一片谦诚地以一曲《庐山高》相答。沈瑄听出老者曲中求见之意,于是抱着琴向山下走去。
山脚草亭中,一个白须老道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朝沈瑄长揖下去。沈瑄慌忙道:“道长怎么行此大礼!晚生担当不起。”
老道士笑道:“荒山野人而已,什么道长不道长。老朽今日得闻郎君雅奏,如听仙乐,耳目一新。郎君琴艺高超,老朽钦佩不已!”
沈瑄看他衣冠简朴,无异于山民,但精神矍铄、举止大度,猜想他故意谦虚,只怕是庐山宗的前辈。老道士问过沈瑄名姓,似有些吃惊,一边打量着他,一边笑道:“老朽还想向郎君请教,请郎君到舍下一叙如何?”
沈瑄还礼道:“请教不敢,却要向道长叨扰了。”
沈瑄跟着老道士翻过几座山,来到一处禅院,抬头一看:简寂观。他心道:果不其然!他对威名赫赫的庐山宗也十分好奇。一路上所遇道士道童、杂役厨工无一不对这老道毕恭毕敬。老道士领着他来到一间幽静的厢房,彼此叙礼坐下。却又有一人推开门,风风火火道:“师父……”是楼荻飞。沈瑄这才想到,老道士原来正是庐山宗掌门卢淡心。
卢淡心板起脸道:“小楼,你为何总是这样没有礼数?不见客人在此吗?”
楼荻飞也看见沈瑄了,一脸惊讶又不敢问,只道:“师父,来了个要紧的客人。”
卢淡心皱眉道:“什么要紧,待会儿再来回。你先退下。”
楼荻飞忍气退下。沈瑄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卢淡心却道:“这劣徒,出去门也不关好。敢烦沈君替贫道把门掩上。”
沈瑄去推那扇摇摇晃晃的门,薄薄的门板,竟然一动也动不了。沈瑄回头看看卢淡心,老道士端着茶碗喝茶,若无其事似的。沈瑄眼尖,却也没看出这门上有什么机关,只是定在半路动不了。沈瑄遂道:“卢道长,晚生武技低微,可关不了这门。”
卢淡心果然是在暗暗地临空发力,控制住了门板,以此考较沈瑄武技高下的,听沈瑄如是说,笑道:“沈君,我看你目光莹润,英华内蕴,内功不错啊。何必谦虚呢?”
沈瑄道:“内功虽有,武术却学得甚少,所以不知何以运用。”说着自己也很惭愧。
卢淡心看他言语诚恳,料是实情,心想这年轻人恐怕有奇遇,点点头又笑道:“世间百技,武技不过其一,何须拘泥于此?英雄豪杰也不只是在刀剑上见分晓。”
“师父!”楼荻飞又冲了进来。
卢淡心把茶杯往桌上一顿,道:“你怎么越说越不听!”
“实在事情紧急。”楼荻飞惶恐道,“师父要骂就骂,只是千万请师父去看看,迟了就麻烦了。”
卢淡心不怒反笑,却对沈瑄道:“贫道只得失陪片刻,郎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