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说?”我不解地问道。
“这还是舅舅你教给我的,”白莎刻意地放松了语气,竟不像在谈论自身的生死。
“记得刚回国的那段,你给我讲中国的事情,讲古人的气节。那些气节不都是人牺牲而得来的吗?只是那都是古代的事情了,几百年,几千年过去,国家有难,就需要新的牺牲,有了这些牺牲,人民才得以被唤醒,这革命才所以伟大,后人也才会珍惜重生的自由与幸福。”
“像圣经上似的?”我喃喃地自语道,“先知、圣徒、乃至耶稣基督的牺牲以救赎人类?”
白莎面容肃穆:“我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女儿、好姐妹,也不能再算是一个好的基督徒了。不过舅舅你这么问,我知道你还是明白我的。”
“舅舅,时候不早了,”她这么说着,便又握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忽地觉着这一握或许便是永别,一时间泪水更是模糊了本已不济的视力。
“我记着小时候你和伊莎白小姐常在一起读《圣经》里的《诗篇》。舅舅,你能再念给我听吗?”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诗篇》23,好不好,念得慢些,我好久没听过了。”
听她这么要求,我未加思索,便就背了起来:“主是我的牧者。”背着虽只是这一句,心里便已想到这后面死亡的阴影。
刚念完了首句,白莎轻轻地分开我的双手,左手放在一侧,捧着我的右手掌侧,而她右手的食指,开始轻快地点在我的掌心。只两下,我便觉出了那是盲文的点子,文字都是最简练的。
“需帮助。一个男孩,关在这里。你说是我的,要把他送到美国。他们要钱,用救我的钱。一定,一定。”
到这里,我刚好诵道,“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白莎双手合住,将我的手紧紧地握在其中,与我一同念出了最后一句,“我要住在主的殿中,直到永远”。诗篇诵毕,白莎平静地说道:“舅舅,就这样吧。”
或许是有意的,她没有说“再见”,可这再无疑便是告别。我却不能就此放手,一边点头,算是答复她的请求,一边焦急地说道:“伊莎白,还有白伊那儿?我怎么和她们说?你总给她们留个信。”
白莎摇摇头,脸上拂过一片柔美的微笑:“舅舅,你总是这么心细。信是送不出去的,他们不会让的。你就告诉她们,我此时生在爱中,我也永远爱她们。”
屋门推开,两名卫兵持枪两厢,少校和另一名军官相伴而入。那军官该是此处管事的,使个眼色,两名卫兵走上前去,便准备取下白莎的脚镣。
“等等,”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这一声该是让屋内所有的人一惊。
少校诧异地看着我,问道:“怎么,李先生还想再试试?”
“你们都瞒着我!我的外甥女有个孩子跟她在一块,就在这儿。我要把孩子接出去,送到美国去,送去他外婆家。”
少校此时脸上的神情已从诧异变得好奇,乃至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身边的同僚。那军官脸上一片愠色,却也有霎那的尴尬。
可想必他也是经过大风浪的人,片刻间便恢复了此前的从容。他挥挥手,让卫兵们停下,然后便转过身,看着我和少校道:“咱们借一步说话吧。”
他二人领着我进了隔壁房间,让我在同样的铁椅子上坐定。少校取出一包烟,给了我二人一人一支,自己也点上了。
那军官深深地吸下一口后,上下地打量我,眯上眼睛说道,“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或许是他刚才那短暂地失态让我多了几分勇气,我借着这一年多的怨气和苦楚,愤怒地说道:“她是我外甥女,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说她是共产党,抓她也就罢了,竟然连孩子也不放过。”
我这厢越是愤慨满胸,他坐在我面前却越是从容不迫,弹了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道:“李先生,咱们都不是昨天生的,别在这儿演戏了。”
“我告诉你,第一,这小孩是我们抓另一批共党时一块抓的。白莎她要认,能骗了谁?第二,我们这儿拿人进来那都是里里外外都查一遍的。你是体面人,这细节我给你留些面子也就不说了。生没生过孩子,骗不了我们。第三,就算是她的孩子,一块抓进来了的就没有单独放出去的道理。”
我即便往日怯懦,可此时想着白莎最后的嘱托,本已是哀怒满胸,而他如此冷血,却叫我更是义愤填膺,不但声调提高,言语也断续无章。
“现在是什么年代,你们还……还要斩,还要连坐。那是个孩子。”
“是孩子你以为我就下不去手?”他依然平静,可声音中却是弥漫着杀气,“你怎么刚才没说下去?是想说斩草除根吗?要是上峰有令,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必定执行。”
见我还要说下去,陪我来的少校清了清嗓子,出来打个圆场,问我道:“李先生,你说要把这孩子带到美国去,去他外婆家。他外婆是美国人?”
“他外婆,就是白莎的养母是美国人,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对他没什么太过恶感,可此时也是话没好气。
他干笑一声,接着道:“可如果只是养母,这能是一样的吗?美国人会让他去?”
“美国的法律就是这样,收养和亲生都是一样的。你要是不信我说的,就去问美国领事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