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引擎的轰鸣声中,我听到一个声音低语:“我们的父亲……在天堂……”是李先生在做祷告吗?而且是用英文祈祷?
李先生的与众不同自是让人好奇。可是,腼腆的天性却让我欲问不能。别扭地坐在座位上,越想说点什么,就越觉得尴尬,入了怪圈却是绕不出来。
起飞大约一小时后,空乘人员推着服务车沿通道走来,开始提供餐饮。那是位金发的中年女空乘,虽不能说面容苛峻,却是没有适才地面上那位日本女孩的甜美微笑。看到我们两个,她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等等,让我找位说中文的同事。”
谁知她刚转身一半,李先生却是提高声音,用英文唤道:“不用了,我们能行。”
“哦,”女空乘既吃惊又尴尬,不想这位中国老先生不仅会说英文,而且用词精准地道。
“先生,你想用点什么?”她笑道。
“金汤力,配些青柠,谢谢!”他标准的美音,犹如那些好莱坞经典黑白片里的对白一般。
他朝我转过头来,和蔼地言道:“也给我年轻的朋友来一杯。”
“先生,真是好选择!”我觉察到女空乘开始变得亲近。
她把杯子递给我的时候,似是开了句关于身份证件的玩笑。虽说每个词我都听懂了,却是不明白那到底是善意的玩笑,还是对我这外乡人的隐隐嘲讽。
“她说你太年轻,等下了飞机,你就不能喝酒啦。”李先生宽慰我道。
“第一次去美国吧?”他接着问道。
我点点头:“我去波士顿去上大学。”我答道。想了想,我又补充说:“去哈佛上学。”
听了这话,李先生登时愣住了,他手中的酒杯竟有些颤抖。
“隔了七十年,居然在飞机上遇上了位校友,真是有缘啊!”他感叹地说道:“这一定要干一杯!”
巧认校友之后,觉出一份天然的亲近,我惊讶地问李先生:“您七十年前在哈佛留学?”
李先生必是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笑道:“看不出来?我今年九十一了。”
“可是李先生,您看起来还不到七十岁呢。”
“哎,孤零零地一个人活着,有时候真嫌日子太久了。”李先生咽下一大口酒。他决定转移话题:“你准备学什么专业?”
“我爸想让我学计算机或者数学。”
“小朋友,我是问你准备学什么?”李先生笑着反问道。
这问题虽非尖刻,却也一时不好作答。我避开话锋,说道:“现在到大二才需要确定专业呢。我还能再想想。李先生,您呢?”
“我当时主要研究盐。”
“盐?我们吃的盐吗?”
“没错,但还有别的。比方说,采挖地下盐矿,从盐矿里面提取、制作食盐和各种化学品。”
“要说,我这也是延续家学。我老家是自贡的。自贡,听说过吗?那是在四川,地下都是盐卤,抽出来,熬干了,就是盐。”
此时,倒是我有叹于生活比小说还更戏剧。
“我知道自贡,”我兴奋地说道,“我爸说我爷爷的老家也是自贡的。”
“天啊,”李先生惊喜道,“既是校友还是同乡,这得再碰一下。”
“你爸有没给你讲过自贡老家的事儿?”
“讲过一点,”我答道,“可不多。他倒是提到过自贡产盐。刚才在机场,父亲还给了我一块小石头,算是个护身符吧。他说可能就是盐矿里出产的。”
李先生微微一怔,随后郑重地问道:“能给我看一下吗?”
此时,我已过了初识的生疏,笑着说道:“您要不问,我差点想不起来了。我自己都还没看过呢。“说话间,我从背包底下翻出了那只锦囊,拿给李先生过目。
打开来,见着锦囊之中是一块土黄色的石头,表面光滑,通体半透明,却也看不出更多的究竟。
“你看它琥珀的主色,这里还有五六种其他颜色的色线。相当难得,是块很稀有的盐晶。”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的两个手指捏起它,又用右手的食指缓缓轻抚它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