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便是如此啊。”破军苦笑着从怀里掏出从郑提督那里拿来的银麒麟丛云酒壶,高高举起抖了抖,将一滴残存的酒液滴在舌头上。他不满地晃晃酒壶,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把那整整一大瓮的老酒都踹到海里去,如今想喝也喝不到了。
“真是家贫出孝子,国难显忠良啊。”
铜雀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几步,问建文道:“你是去是留?”
“我要留下,与破军大王共生死。”建文语气坚定,他不知铜雀此言何意,按照一般来讲,铜雀多数是要拉着他远离这是非之地。
“甚好,甚好。”铜雀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他手里攥着那只铜雀来回摩挲,然后转过头对破军拜了一拜,“我且将太子爷托付于你,莫要损了半根毫毛。小老儿去去就来,或可对蓬莱有所裨益……明日中午我若不回,大约也就不必指望小老儿了。”
破军直起身子,也对铜雀作了个揖。建文忙追上来,拉住铜雀的袖子低声问:“铜雀老先生,你这是……”
铜雀笑道:“小老儿初时见你,就觉得你有几分面善。后来才想到,原来是像极了破军。小老儿与破军也是老交情,没有不帮他的道理,只是可惜了这次要来的银子,又要打水漂了。”
建文见铜雀居然是要帮破军,惊讶得不由放开了他的袖子。铜雀一袭白衣飘飘离去,在建文看来竟如仙人一样。
他这才想起看看其他人,只见腾格斯、七里和哈罗德也都在原位坐着,忽然觉得甚为欣慰。
“你们有谁不想参与此战吗?我是必要和破军大王一起出战的,你们几位和此事并无干系,尽可随意离去。”建文知道自己的话说了也如同白说,但还是说了出来。
“你和破军大王是安答,俺和你也是安答,那破军也是俺的安答。俺们草原上最看不起的,就是将马屁股对着敌人的怂蛋。”腾格斯抱着双手,瓮声瓮气地说。也许是说话声音太大,震得他受伤的脑袋也疼起来,于是赶紧抱住脑袋“哎呦呦”地叫起来。
“弃友独去,是为不义。再者,咱从未见过这大阵仗,若能亲见,也不枉此生。”哈罗德捏着自己的小胡子,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得体,不禁为自己的表现点头赞许,然后又补充道,“再者,阁下的火铳尚需咱帮你保养,战场之上生死皆在转念,若是子弹卡壳,岂不是要呜呼哀哉?”
听着哈罗德生硬地咬文嚼字,建文忍不住乐起来。他又将目光转向七里。七里从之前就面色阴沉,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那你呢,七里?”建文不知自己究竟是希望她留在自己身边,还是让她躲去安全的地方。他等着七里的回复。
“在下离开。”
七里的回答让腾格斯和哈罗德都吃了一惊,建文也略感意外。
“在下离开,”七里表情木然,显然她早就想好了,“如今将军已被杀,在下大仇得报。在下要找个地方,好好想想之后要做什么,所以不能死在这里。”
“恩。”建文没再说什么,他不想为难七里。腾格斯和哈罗德“叽叽喳喳”地想说些什么,也被他制止了。七里站起身,在众人注视下,离开了柏舟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准备点兵,看看我们还有多少人马、船只可以调动,我看大约不会超过一百二十艘吧。”柏舟厅走了一半的人,破军反倒觉得没那么紧张了,至少留下的都是他可用之人。
老何也觉得有些尴尬,问破军道:“大王,这些人此番离去,只怕要带走蓬莱四成战力,我要不这就带人去将他们追回来?”
“追?追什么追?”破军将银酒壶揣回怀里,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这些宵小之辈本也没甚可指望的,若是将他们追回,只怕届时临阵骚乱,反冲了蓬莱的军阵。”
“再者,我正欲借这些人逃散,以骄明军之心,让他们以为蓬莱军心不稳。彼时,我以精兵战其骄兵,胜算或能升至五成。”听到这里,老何也不得不佩服破军将劣势转成优势的这份镇定。
建文直待七里身影完全消失,才叹息着回过神。他随意地在蓬莱军官中扫了一眼,立即发现哪里不对,便再次审视,果然发现问题在哪里:刚刚还在人群里的判官郎君不知何时消失了。
破军也发现了不对劲儿,恍然间也有些惊慌了,此人的消失远比那一百多名国王、首领要让他紧张。他赶紧整理思绪,命人前去差点,港口方面果然报称,小郎君带着十条中型战舰紧随着那群叛逃者的船只一起出发了。
蓬莱发生群体逃亡事件也传到了明军船阵这边,众将在赞叹郑提督有先见之明的同时,都跑到船头观看几十条各式船只从蓬莱各个港口驶出,朝着四面八方快速逃散的奇景。众将看得哈哈大笑,身上的甲片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
一名千总忽然见到乱窜的船只中,竟有一小队船朝着明军驶来。他指给同伴看,大家经议论认定,这几条船想必是来投诚的。这千总也深以为然,今晚正是他当值,于是乘着一艘二等福船,点起四、五条小船去拦截来船问个清楚。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海面和天色一般黑,月亮被黑云挡遮住,只有借着远处蓬莱的点点火光,还有明军水寨的灯光才能稍微看清不远处的情况。
千总让士兵们拉下船帆降低船速,自己提着灯笼,眯着眼在船艏仔细观看。
对面船只越驶越近,“哗啦啦”轮盘拍水声都能听到。等到了十丈左右处,千总终于看清,来船是一艘有着昂起龙首像、两侧有轮盘的大船,大船边十艘西洋样式的划桨快船在两侧排成“人”字形紧紧跟随,伸出的几百条船桨划水极为齐整。
千总觉得前面这条船甚是眼熟,他抬高灯笼,只见对面船只龙首像上站着一条精壮汉子,身穿阿巴斯式样的胸甲,背后插了一排斩马刀,双手正抓着铁链子转动两支大铁锚。
千总回忆起此人似是白天与王参将对峙之人,他刚要叫出声,对方左手的铁锚脱手而出,几十斤的大铁锚带着风声朝他面门打来。明军水阵里观望的众将见千总船上的灯笼突然灭了,一阵单方面短促的惨叫后,海面再次归于寂静,千总的小小船队都没了动静。
众人正在疑惑,只听刁斗上的岗哨敲着锣大叫道:“夜袭!是夜袭!”一只大铁锚带着呼啸的风声从黑暗中飞来,“咔吧”一声,竟将支撑刁斗的桅杆砸了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