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天牢。
身穿连帽油衣的男子手提灯笼,一步一步从台阶上下来。这里和之前高廷芳呆过,如今又押着彭城侯纪飞宇的刑部那半边天牢完全不同,也和关过楚国正使徐长厚的地方不同,墙壁上只有一盏灯光昏黄的小油灯,显得格外阴森,空气中也弥漫着霉臭的味道。
男子每走一步,衣服上的水珠就会滚落下来,显然,外间的雨到现在还下得很大。当他越过一间间空置的牢房,直接来到最深处的时候,他才放下兜帽,露出了脸。只见他容貌俊逸,发间点点银丝,神情阴冷,正是韦钰。
牢房中那躺在板床上的犯人似乎没有听到那动静,直到牢房的门被人用一根金针轻轻巧巧打开,嘎吱一声极其刺耳的开门声响起的时候,他这才挣扎着侧过头往那边看去,脸上赫然满是没有清理干净的血污,眼神也明亮得有些骇人。
“宁溪。”
听到来人口中吐出这个平淡的声音,尽管不认得对方,宁溪不知怎的,还是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惊恐。尽管他分明已经险死还生过一次,可他仍是牙齿咯吱咯吱直打颤,好半晌才鼓起勇气,用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吼道:“是来杀我的对不对?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不管贵妃娘娘之前说得多好听,可只要我宁溪活着一天,她是背后指使这件事就不可能蒙混过去!大理寺嘛,本来就是韦家的地盘,她要我的命还不容易!”
“我早就想死了,只不过一直都下不了那个手,这才拖着一条烂腿苟且偷生到现在。你要动手就动手吧,反正能够拖上高赖子垫背,我也不想活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在贞观殿不是还这么说?如果你真的想死,何必对我说这么多废话?”韦钰瞥了一眼留在外间的灯笼,微微笑道,“你不就是想对我说,你指摘南平王世子有假,字字句句都是实言,没有半点假话吗?”
宁溪顿时打了个哆嗦。他完全不认识面前这个青年,但他却觉得,对方似乎亲身经历过昨日贞观殿上的那一幕,而且又仿佛对他的心思了若指掌。看到对方越走越近,直到床前,他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公子肯留我活命吗?”
“那要看你能说出什么样的消息。不要拿昨日贞观殿上的那些鬼话来蒙混过关,我的耐心很差。如果我不满意……”韦钰手中倏然厉芒一闪,竟是一把匕首深深扎进了宁溪的手背,然而却抢在对方惨叫出声之际,直接用一团破布塞住了他的嘴。这时候,他才似笑非笑地说:“如果你不想零零碎碎受苦,就把你知道的关于南平王世子那些事,全都一五一十说出来!”
看到宁溪满脸惊恐,额头上尽是冷汗,韦钰这才掏出一个瓷瓶,在宁溪的手上伤口四周撒上了药粉,却没有拔出匕首的意思,而是径直掏出其口中那块破布随手扔在了地上:“说吧,我不想听半个字的废话。不要奢望扯破喉咙叫人,这大理寺是韦家的地盘,我能来这里,自然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要知道,你两条腿固然残了,但身上的肉还很多,足够我一片片削!”
宁溪能够清清楚楚感觉到那撒上去药粉的止疼效果,可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呻吟了两声之后,终究不敢再耍花样,老老实实地说:“真正的南平王世子当年出生的时候先天不足,所以从小就是药罐子,但绝不是像现在这个高廷芳一样,有什么冬日怕热,夏日怕冷的毛病。”
“他一直都在南平王宫,从来都没出过门,曾经一次过生日的时候求高赖子想要出门,高赖子一心软就答应了,结果他一出门就犯了病,回来就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此后高赖子再也不敢放他出门。如果他还活着,南平王会舍得让他到东都这么远的地方来?”
韦钰听得极其认真,此刻皱了皱眉,这才冷冷说道;“这和你之前在贞观殿说的话没有什么两样,口说无凭,难以成为证据。”
宁溪待要分辩,却不想韦钰猛地一指点在了他的伤口上,他顿时疼得脸都抽搐了起来,连声痛呼,见韦钰脸色依旧平淡,他只能忍痛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高赖子把所有给世子看过病的大夫都留在宫里,脉案也都死死藏着,就是为了生怕世子的死讯传出去,有人硬是让他过继又或者收养子……高赖子当年是娶了个漂亮的王妃,可这个高廷芳固然人人都说他美仪容好风度,可只要你们看到江陵郡主就知道了,他和郡主哪有半点相像?”
直到听见最后这句话,韦钰方才遽然色变。今日江陵郡主的出现实在是恰到好处,所以他也好,别人也好,想必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当然注意到也没有用,兄妹之间并不一定就会相像。更何况江陵郡主连代替兄长留在东都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无论是瞧见高廷芳饮鸩之后大惊失色的样子,还是久别重逢抱头痛哭的样子,全都发自肺腑,没有半点矫饰,这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如果说,这样两个人不是兄妹,难不成……
一个念头猛地跳了出来,韦钰不禁眼睛大亮,越想越是觉得自己恐怕猜中了真相。而且,他甚至觉得自己猜中了南平王高如松这番安排的心思,一时不禁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宁溪见韦钰突然这么一副极其畅快的样子,他只以为自己终于死里逃生有了活路,顿时松了一口气。因此,哪怕韦钰弯腰一把拔出了那把插在他手背上的匕首时,他把嘴唇咬出血来,也不敢发出太大的痛呼。然而,就当他看到韦钰转身仿佛要走,满心如释重负的时候,却只见对方突然反手一扬,下一刻,他就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低头看时,便发现那把匕首深深扎在他的心窝。
“你……你……”
“偷盗主人财物,侥幸没被打死逃了一条命,却还耿耿于怀记恨主人,不惜告发,你这种人如果留下性命,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反咬我一口?”韦钰扭头看着又惊又怒的宁溪,哂然笑道,“当然,你死在这大理寺天牢,确实够韦家人喝一壶的。可那又怎么样?我虽说姓韦,却巴不得韦家人倒霉!最后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南平江陵郡主为了兄长特地到东都来了,高廷芳如今安然无恙,而皇上却恨透了你这个搅屎棍,所以你好好去死吧!”
看到韦钰撂下这话后扬长而去,宁溪只觉得一口气再也接不上来,眼前一黑,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韦钰悄然进宫,隐下了宁溪说的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不像这一句,余下的实话实说对皇帝复命之后,皇帝就点点头道:“等大理寺把事情报上来,朕就可以名正言顺拿下卢正怡这条韦家的忠犬。只不过,今日你这个孟怀赢在殿上舌战群臣,韦泰毕竟是你的父亲,也许会认出你来。”
“认出来就认出来。”韦钰不以为然地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臣也在韦家待烦了,那时候皇上顺势赐一座大宅子,臣就可以名正言顺从韦家搬出来。”
“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倔脾气!”皇帝口中说着责备的话,但脸上的笑意却分明表示,他此时心情极好,“如果韦泰认出你来,也只好如此,但如果他没认出来,朕已经想好了给你另行加官,会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孟怀赢的真身公诸于众。所以你忍着点,马上就要到头了。”
“是。”韦钰状似恭顺地弯腰答应。
可等到出了皇宫上了天津桥,他那脸上就复又写上了桀骜不驯,尤其等到一路策马慢行,来到了卫南侯府韦家门前时,他那神情更是漠然。门房上前牵了马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说道:“二公子,侯爷吩咐,您一回来就立时去书房见他。”
自从当年两个言语轻侮韦钰的家丁,一个被其用马鞭抽得半死,另一个则是直接被吊在门前示众之后,这些年看到韦钰出入皇帝起居的贞观殿如入自己家,韦泰和韦钺父子谁也管不住他,整个韦家就再也没人敢怠慢这位韦家庶子。而上一次韦泰动家法惩治韦钰,韦钺私调的牙兵也被韦钰打得多人重伤,众人更是对这位二公子又惊又怕,恨不得人干脆别回来。
“知道了。”韦钰哪理会一个韦家门房,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三个字。
等到下马进了这座他最讨厌的大宅,他就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直奔韦泰的书房而去。一进院子,他就看到书房大门两侧站着两排牙兵,顿时眯起眼睛停下脚步,抱手高声问道:“韦大帅这是把家里当成了你的义成军节度使府?那是不是还要我报名求见?”
书房中的韦泰本待给韦钰一个下马威,谁知道这个儿子竟然根本不进门,甚至就在外头冷嘲热讽,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霍然站起身,大步走到书房门口拉开大门,这才怒喝道:“孽障,你还知不知道什么是父子伦常?”
“韦大帅既然从来都没把我当成儿子,这父子伦常四个字挂在嘴边又有什么意思?都说父慈子孝,父既然不慈,哪里来的子孝?”韦钰不耐烦地挑了挑眉,直截了当地说,“你有什么话直接说,我不想听这些废话!”
“你……”若不是身边没有什么趁手的家伙,就算有只怕也奈何不了这个皇帝亲自栽培了十二年的儿子,韦泰只能硬生生把心头怒火压下,却是厉声问道,“你给我说实话,孟怀赢和你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