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面具……”周闻谨听了周远志的话,有些恍惚。他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没有意识到,他一直以来的生活状态竟然会对他的工作产生影响。“可是,可是谁又不戴面具呢?”一瞬间,周闻谨有那么点不服气。
“谁都会戴面具,或者该说,调整自己在不同场合的状态。当你面对上司的时候,当你参加重要会议的时候,当你和家人相处的时候,当你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拿出不同的状态,但前提是,”周远志顿了顿,“你得清楚地知道自己拿出的是什么状态。在离开这个环境以后,你会恢复到自己最舒服的样子,那些面具就像是一件衣服,西装或是休闲服甚至还是比基尼都没有关系,衣服不过是衣服,它不是你的皮肤,扒下来很轻松,不会血肉黏连,伤筋动骨!”
周远志的话一下子狠狠地捅进了周闻谨的心,将他这么多年来自以为已经完全说服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自然而然的一切都给撕了开来,露出底下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原来,这个人看出来了;原来,自己的伪装还是能被看出来的。
周闻谨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和低沉的咆哮声,一高一低两个声音穿越了多年的光阴直直扎进了他的耳朵里,像一柄尖刀狠狠插入了他的太阳穴,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让自己做出不该做的举动。
周远志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对晚辈的疼惜:“从事创作行业的人多半敏感,天赋越高,敏感越甚。有的人管这叫神经质,其实也对,很多天才艺术家被查出患有双向情感障碍,原因无他,创作者用真心看世界。”周远志指了指自己左胸的位置。
“这里面是我们的心脏,拿来作比喻,普通人感知世界的时候心脏是在胸腔里面的,外面有肋骨,有肌肉脂肪皮肤,所以这种感知会经过几轮衰减,不太准确,有时候甚至接收不到信息,可能迟钝,但是足够安全。而我们的心脏是在体外的。”周远志又比了个手中托着心脏的姿势,“在这里,无遮无掩,直截了当地接触这个世界。花为什么红,草为什么绿,雨从哪里来,风往何处去,因为直接接触这个世界,所以我们的感受更直接、更深刻,摔在地上会疼,挨近了烈火会烫,这种感受世界,理解别物的天赋,就是我们创作者的本源。”
“有人怪罪一些创作者多愁善感,因为他们不理解,没有这份多愁善感,创作者眼中的世界和普通人就不会有区别,也就创造不出他们心目中的瑰丽世界。但是,”周远志说,“必须要注意,这份敏感固然是上天的馈赠,却也是一柄双刃剑,因为它决定了我们会比常人更容易感受痛苦、不安、恐惧、惊慌等等负面情绪,而这些负面情绪对我们的作用也会比普通人更大、更深、更长远。一些方法派演员尽可能感受这些情绪,放大它们、储存它们,这样,当他们下次遇到需要演绎这些情绪的角色时,就能直接把情绪提取出来,使得他们表演的角色更真实,而体验派演员,甚至让自己时刻相信,他们就是活在这样的情绪之中。”
“闻谨,你的情绪太厚重也堆积得太久了,像铺满了荆棘的深渊,表面只有一层薄薄的冰面覆盖,一不留神,你就会掉下去,跌得粉身碎骨。”周远志看着周闻谨,眼中满是温厚,“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我看得出来,我说过,你很像阿澈年轻的时候,你的这种状态我很熟悉。所以,你到底在扮演着什么呢?你是把哪层皮肤穿戴在了自己的血肉之上,以至于现在,那东西已经和你真正的身体紧紧粘在一起,很难撕下?”
“我在……扮演谁……吗?”周闻谨呆呆地想着,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又再度响了起来。
“错错错,作业总是错,你怎么那么笨,我不需要这种儿子!”
“哭什么哭,你是男孩子,不是女孩子,有什么好哭的!烦死了,找你妈去!”
“周国明,你有种找小三,那你有种离婚啊!”
“离就离,孩子我是不要的!”
“你别想推给我,孩子是我一个人能生出来的?你看看你儿子,又笨又胆小,就是你们老周家的臭德行,我告诉你,离婚,孩子归你!”
“臭娘们,你自己生的你不要,那就扔出去,谁要谁带走!”
那时候已经十岁的周闻谨惊慌地站在一旁,默默地、偷偷地流泪。他不敢发声,因为母亲会嫌他吵,他也不敢哭泣,因为父亲会嫌他怯懦,他努力做个好孩子,让自己考出好成绩,他以为,自己不笨不蠢乖乖听话了,他的父母就会像以前一样待他好,他仍然能有父母,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不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小小的周闻谨默默地一个人努力着,性格内向,他改;体育成绩不好,他咬着牙拼命练习;每天他都复习预习到深夜,就为了拿出全A的成绩;甚至他努力做家务,努力压抑自己的不安,只对着父母和身边的人露出微笑,因为他的父母说过,这孩子一脸丧气,谁敢要?周闻谨努力了很久,然而并没有能挽回他父母的婚姻。大人有大人的难处,父母有父母的追求,饮食男女,谁又比谁更高尚,周闻谨被判给了母亲,却成为了一个弃儿。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阳光灿烂,他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跑回家里,想给父母看他最新出炉的全区第一的期末考成绩。最近他的父母不再争吵,改为和平谈话,他们对周闻谨的态度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恶劣,他们甚至给他买了礼物,母亲送了他一只崭新的小水壶,父亲则送了一个漂亮的大书包。一定是因为他努力做了一个乖孩子,所以天上的神明答应了他的请求,把他的父母亲和美满的家庭还给他了!周闻谨看着眼前的林荫路,空无一人的路上,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快乐奔跑着的小小身影,小小身影的身上有一只蓝色的日式书包,书包上挂着一个画满了卡通人偶的小水壶,小小的身影是那么高兴,犹如一只出笼的小鸟,他并不知道,当那天他回到“家”里,那个装满了他美好记忆的家门已经牢牢闭锁,无论他再怎么敲门都不会再开启。
周闻谨在十岁那年,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抛弃了。
后来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灰色的梦。他的父母各自有了喜欢的人,谁也不愿意管他,他在亲戚之间流转,像一块被遗忘在工厂流水线上的边角料。人们窃窃私语或是当着他的面毫不避忌地高声谈论,“噢哟,真是作孽啊”“神经,自己的孩子都不养难道巴望老娘给他养”,诸如此类的言论让他痛苦到无法呼吸,他失去了笑容,失去了活力,像一株渐渐枯萎的小树苗。有一个阶段,周闻谨甚至被亲戚带到了孤儿院,那位总是喜欢标榜自己多么有爱心的亲戚试图将他丢给孤儿院照顾却因为条件不符被退了货。
“没用的赔钱货!”周闻谨记得那个亲戚这么骂他。他以为他不懂,其实他都懂。因为懂,所以不敢吭声。
亲戚们都讨厌他,说他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晦气死了,于是周闻谨努力微笑,然而当他微笑起来,大家又说他父母都离婚了还天天没心没肺地笑,是个养不熟的薄情白眼狼。——周闻谨无论怎么做,反正都是不对的。就在周闻谨再一次被亲戚带出去,试图将他抛弃的时候,周闻谨的外婆出现了。
周闻谨父母的婚姻并非一帆风顺,曾经,他的外公外婆都强烈反对女儿嫁给这个一穷二白的男人,周闻谨的母亲却一门心思地爱着她眼中这个“上进积极体贴人”的好男人。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执着无比,毅然跟家里闹翻,嫁了过去。因为这件事,周闻谨的外公气得病倒,后来身体一直不好,周闻谨出生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周闻谨的外婆在外地生活,女儿离婚却没告诉她,所以直到大半年后才辗转得知了此事。尽管老人家身体并不硬朗,这位小老太还是毅然决然,一个人辗转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带走了自己的外孙。
“这是我乖孙,你们不要我要,你们不养我养!”老人丢下这句话,牵起周闻谨的手,带着他离开。那一刻,是周闻谨童年中最最美好的回忆。
跟着外婆生活的日子很清苦,但比起颠沛流离随时可能被抛弃的生活却犹如天堂。周闻谨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所以他对自己的要求比以前更高,他养成了学习永远考第一,体育永远比别人好,总是笑脸迎人,积极向上的习惯。他是同学眼里的好干部,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路人眼里那个“隔壁家的孩子”,因为周闻谨想让外婆高兴,也想让神明高兴。他偷偷地许愿,神啊,我会永远做一个好孩子,好好念书、认真锻炼、乐于助人,请您允许我的外婆多陪我几年吧!
神明给了周闻谨六年的幸福光阴,六年后,老太太抓着周闻谨的手,不放心地离开了人世。周闻谨跪在老人塌前,低声保证:“外婆,您放心,我一定会做一个出色的人,我不会给您丢脸。”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仍然挂着笑,因为他的外婆不喜欢看他哭,小时候他刚被带回外婆家的时候常常哭泣,他一哭,他外婆就会担心,所以周闻谨不再哭泣。
“我是一株向日葵,永远向阳而立,没有泪水,只有泛着香气的笑靥。”让周闻谨出道后获得巨大好评的《向日人生》,那个曾经在《我是演员》节目中被姚远评价为记忆深刻的角色向日之所以能取得那么好的成绩,正是因为,那是周闻谨本人的本色演出。
“没有什么东西能打败我,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坚持自己答应了神和外婆的原则,无所畏惧,勇往直前!”十六岁的周闻谨背着背包,一个人回到了A市,在三年后,遇到了那个同样有着黑暗童年的小怪物。
贺西漳与周闻谨宛如一对双生子,从一样绝望的深渊里趟过来,一个活成了向日葵,一个变成了小怪物,看似永不交集的两条平行线,却因周闻谨近乎“极端”的个人守则,在生命的车道上骤然相逢,宛如注定吸引的阴阳两极,也宛如他们曾经共同演绎的《铅笔盒》或是《太极》,只是没多少人知道,总是向日的心底阴影幢幢,却是看似阴鸷的活得光明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