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海带着苏挽月一直走到宫内的一所假山前,步步登高上了假山顶上的一座四面纸窗封闭的小亭,才对苏挽月说:“这里温暖且视野开阔,最宜冬日赏月,大人就在此等候殿下吧。”
月亮皎洁灿烂,与数百年后那个时空里的月亮一模一样。
小亭内早有一名巧手的侍女熟练地泡着茶,举手投足十分有风度。桌上放置着一套精美的功夫茶具,此刻散发出袅袅的清香。清风、明月、茶香,凝合成一种温和典雅的气氛,令人心旷神怡。
苏挽月站在小亭内向外张望,因为占据地势之利,这里几乎可以将整座皇宫西面的殿阁一览无余。翠缕宫那边灯火摇曳,隐约有些扰嚷之声,想必是锦衣卫和东厂诸人都已到场,正在清理善后。
她想起那个无端殒命的眉妃,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这个美丽的明朝妃嫔,她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谓抵达了人生巅峰状态,但是这些富贵荣华对她已没有任何意义了,倘若连生命都不在了,其他的身外之物又有什么用呢?
月上柳梢之时,朱佑樘终于来了。
不过片刻工夫,他竟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月白色锦袍配上淡蓝色外褂,他摘掉了金冠和玉带,少了那份贵气和威严,整个人看上去清爽了很多,就像一个儒雅书生,很是平易近人。
朱佑樘坐下之后,对苏挽月说:“坐吧。”
苏挽月乖乖坐定,一名垂髫侍女将斟上的新茶送到他们面前,介绍说:“这是最纯正的龙井春叶,全部采自西湖龙井台上那一株茶树。”
她一口就喝掉杯中茶,敷衍地赞了一句说:“好茶。”对作为中国国粹文化代表物品的绿茶,她并不是不欣赏,但确实喝不惯,如果让她选择,她宁可喝一杯珍珠奶茶。
朱佑樘看着苏挽月大口喝茶的样子,叹息说:“可惜。”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小声地问:“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苟言笑,说道:“你懂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讪讪地说:“臣确实不懂得欣赏天下极品的好龙井,像臣这种俗人粗人,本就不配来这里喝茶的。”
朱佑樘又摇了摇头,注视看着苏挽月说:“你错了,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请人来毓庆宫品茶么?我是有事问你。你身为大明锦衣卫,敢靠近已故之人,敢以身试毒去嗅那玉碗,都并不算什么稀奇。唯一让我诧异的是,你当时看眉妃的表情,与常人不同。”
苏挽月心道我这些年来N部侦探悬疑电视剧可不是白看的,而且身为T大考古系的学生,老师经常带着她们一起去看古人墓葬和尸骨,这些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她故作糊涂,说道:“殿下是不是太高看臣了,臣看眉妃与殿下看眉妃都是一样的时间和角度,不知哪里不同?”
朱佑樘轻轻抬手,亲自斟满了一杯茶,然后说:“常人都会看她的脸,你却在看她的手。”
诚然如此,她不禁暗自佩服朱佑樘的观察力,在那样紧张混乱的状态下,他不但观察眉妃,观察宫殿内的摆设,竟然还在观察她。
她点了点头,说道:“没错,臣确实仔细看过她的手,她的手很白,很瘦,很美,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镯,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分别戴着一个金戒指,十个指头涂的是粉红色的指甲油。看她的服饰妆扮,足见她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如果没有她右手手背上那一点墨迹污染,她的手堪称完美无缺。”
朱佑樘听她说完,盯着她说:“除此之外呢,你还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
苏挽月料想他是要故意考她的细心程度,继续说道:“臣以为,眉妃如果是毫无知觉被人毒杀,那么她临死之前的表情一定不会那么安详。她确实是七窍流血而死,但她的五官依然美丽动人,照常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一个人再高贵优雅,在生死攸关之际也会只剩下求生呼救的本能,而她完全不是。”
朱佑樘听苏挽月说完,问她说:“你可注意过房中的那幅《洛神图》?”
“臣对字画知之不多,什么都没看出来。”她本是实话实说,鉴赏字画这些雅事,还真不是她的强项。
朱佑樘肃了肃脸色,站起身来背对着苏挽月,过了好一阵才说:“那幅图是赝品,并非卫明铉真迹。你不知道此画来历,此画是当年先皇成祖皇帝尚在燕王任上时,一名江湖友人所赠,画中洛神之容貌是卫明铉照先皇生母瓮妃容颜所绘,先皇视若珍宝。两年前明军大败蒙古,获得女俘数名,父皇见其中一人竟然酷似瓮妃,以为是瓮妃族人或远方亲眷,所以特地赐封她‘眉妃’之封号,并将此画也交由她保管。”
他说的事情简直千头万绪,其中更有许多苏挽月不知道的历史秘密,她花了好半天才理清头绪。
原来明成祖朱棣并不是他父亲朱元璋嫡妻马皇后的亲儿子,他的生母是一个叫“瓮妃”的蒙古族女子。明宪宗皇帝的手下前年俘虏了一个很像瓮妃的蒙古女奴,因为两人长得太像,明宪宗皇帝觉得这女人应该跟自己的祖宗生母有亲戚关系,所以皇恩浩荡娶了她做妃嫔,还将那幅珍贵的洛神画像赐给了她。照这样看来,那幅画相当于眉妃的“护身符”,应该十分珍贵了,怎么突然变成了赝品呢?
苏挽月猜测着说:“殿下觉得凶手可能是为了换走那幅画像,才对眉妃下毒手?”
朱佑樘摇头说:“不是。”
苏挽月仔细琢磨了一下,心头忽然涌现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立刻说道:“臣明白了……难道是因为画像不慎遗失,眉妃知情之后自觉有罪对不起皇上,所以一时想不开,索性服毒自杀了?”
如果是这样,眉妃死前的从容淡定之态就完全可以得到解释,因为她本来就是一心求死呀!
朱佑樘居然穷追不舍,问苏挽月说:“那她手背的墨迹又如何解释?”
这确实是个问题,苏挽月想了一想说:“也许……那幅赝品正是出自她的手笔,恰好那天刚刚绘画完毕,还没来得及擦净手。”
朱佑樘神情肃然,背着手在小亭内走了一圈,然后说:“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还有几分道理,且等怀恩他们调查之后再说。你今晚在宫中逗留太久,早些回去吧。”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极其温柔,有一种悉心叮咛的感觉。
苏挽月站起身,正要掉头离开,却听见他说:“你品尝过了我宫里的极品龙井,连道谢都没有一声么?”
她没想到这个皇太子还懂得跟她开玩笑,立刻就说:“臣多谢殿下的好茶,告辞了!”
他扭过头去,只留一个背影对着她,说:“快走吧。”
苏挽月如获大赦一样走出毓庆宫,想到刚才跟朱佑樘喝茶的情景,心里只觉得这个大明皇太子表面看起来又高傲又严厉,但总体来说还算聪明正派,貌似现代历史学家对他的评判也还不错。
只是,他竟然如此神似那个与她在酒店内共度过一晚的神秘男人Alexander。Su!她想起那个差点让她进拘留所的男人,就忍不住恨得牙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