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晨没有回答,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古怪的说话方式。每当这种时候,约瑟芬心里其实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儿?”
最后看了一眼地平线山幕布般的微薄光线,约瑟芬缓缓转过身,淡淡的阳光投射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照出一片被光明与黑暗相互夹杂的凹陷与凸亮。
沉默了很久,刘宇晨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沙哑:“我哪儿也不会去,我会呆在这里,陪着你……直到死亡。”
“为什么?”
约瑟芬用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流转,想要从中找出可能存在的答案。
“你救过我的命。”
刘宇晨平静地说:“如果不是接受了你的肾脏移植,我早就随着那个被毁灭的时代一起消失,更不可能活到现在。”
“你撒谎—”
突然,约瑟芬的口气瞬间变得冷厉,目光也充满刀一样锐利和残忍:“仅仅只是一次肾脏移植手术,虽然当时我给了你一个肾,但那种东西我多的是,随时可以从培养人身上割取。换句话说,你不过是得到一颗批量生产的身体器官。哼哼哼哼!就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你居然会留在这里为我陪葬?这种谎言谁会相信?”
望着眼前暴怒得如同传说中巫婆一般的约瑟芬,刘宇晨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从她身上释放出的愤怒和绝望。她很心虚,很害怕,她只是在虚张声势,把内心深处的恐惧完全掩盖。
她并不惧怕那些包围城市的叛军。莱斯尔、萝拉和克里克斯所谓的逼迫,对约瑟芬其实毫无作用。刘宇晨很清楚这一点。这个没有任何进化能力,也从未使用药剂对身体进行改造的女人,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固执、强悍得多。她其实并不怕死,也从不在乎威胁。她只是畏惧另外一些东西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东西。
比如……孤独。
约瑟芬是一个非常自我、优秀的女人。在旧时代,她曾经得到过无数次世界级的最高医学奖项,被英国皇室授予伯爵头衔。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尽管身边有数量庞大的追求者,却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或者情人。
她拥有所有女人奋斗终生恐怕都无法获得的东西,也失去了普通女人应该得到的一切。
名誉、地位……
家庭、孩子……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也是一架永远不可能同时兼顾,必须作出取舍的矛盾困境。
父亲离开的那一年,刘宇晨被检测出肾功能衰竭。如果不是约瑟芬,他早就已经变成泥土里腐烂的尸骨。
她说的没错—那具移植进自己体内的肾脏,虽然是从约瑟芬体内取下,但究其实际来源,仍然还是培养槽里的复制人。
死亡和生存,有些时候不可能用简单的物质关系进行解释。就好像某个亿万富翁,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捐出几十万,挽救了一个贫困病患的生命。在他看来,这些钱其实就相当于普通人眼里十块钱差不多,谈不上重要,算不上珍贵,富瓮也不需要什么所谓的报答。可是在获救者眼中,这却是一笔永远无法得到的天文数字。他会永远感激,甚至在家里供上长生牌位每天顶礼膜拜。
刘宇晨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约瑟芬的那天早晨。
她穿着一件白大褂,脸上带着微笑,金色头发把面孔掩映成非常好看的角度。当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的时候,刘宇晨忽然想起自己从未见过面,只存在于旧照片和模糊思维概念里的母亲。
没有口口声声的誓言,也不需要具有法律效果文件的束缚,他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加入医生联合协会,成为约瑟芬身边的近侍。
很多事情不用说得非常明白,感动和报答也不用随时显露在表面。自己在做,知道,清楚,这就已经足够……
“说!你一直呆在城里没有离开,究竟想干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骗子—小偷—强盗—”
约瑟芬脸上满是狰狞,她高高举起双手,张开枯瘦细长的手指朝空中乱抓,飘散的金发已经失去往日的漂亮光泽,仿佛一条条干枯的异状蔓藤,在声色俱厉的疯狂咆哮声中,随着身体剧烈起伏拼命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