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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樵史演义7(第1页)

且说校尉四五人到了嘉善县里,轰动了合县士民,哪一个不叹嗟,哪一个不愤恨。知县开读已毕,魏大中便是钦犯了。校尉看守在官厅,一步不离,再三讲一路的辛苦钱。争奈他是个清官,一贫如洗,怎能饱得这般人的欲。连连催促起身道:“是驾上拿人,时刻难缓。”拿到北门下船,父子兄弟抱头而哭。哭得伤心,魏大中道:“你们不须啼哭。自古道死生有命,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也是分内的事。哭也枉然。”竟叫快些开船,不要误了钦限。哪知只为“为子死孝”一句话,打动了他长男魏学洢的心,跑回家里哭告母亲,要跟父亲前去。母亲道:“你父怕贼子谋害,吩咐只一老仆魏安跟随。孩儿不可逆了父命,自招其祸。”魏学洢道:“贼子若要斩草除根,儿子就在家里也逃不过。父亲半老的人,愤恨忧郁,一路不知死活若何。就是到了京师,万一遭贼子毒手,没个亲男在彼收拾棺殓,天下后世感叹父亲的尽忠,岂不唾骂孩儿的不孝?况有诸弟在家侍奉母亲,孩儿决要去了。”母子抱头大哭,哭得死而复生。连夜收拾了行李,苦苦借凑了二百余金,只带了一个家人,改姓姓了姚,星夜催小船赶上去。有诗为证:

秋雨若丝,暮云如冻,无端触我离愁重。夜深篷底暗销魂,睡来翻做还家梦。还信难凭,离情先动,思量君父真堪恸。天高听远屈声低,小臣无计将情控。

《瞎茄行》

休提魏学洢改了名姓,另换小船,一路跟将上去。且说魏大中在船里也不与校尉谈论朝事,闷闷坐着。只称他们做列位,每每说:“我是穷秀才的官儿,带累列位远来,没甚东西酬劳。平日又是寡交的人,一路怕没什么相知怜我患难有什么赆送。倘有一二同年略得周助,使列位一路多买些酒肴解闷,也使我心稍安。”其中有个王校尉,甚是识时达务,不肯倚势欺人,便道:“老爷是清官,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上命遣差,盖不由己。老爷放心,慢慢行将上去,要会的客只管去会,在下断不敢拦阻。”魏大中道:“多承!多承!”心里想道:“此去近处同年同调,松江有许霞城,尚在京未回。苏州有申青门,在外做官。常熟有瞿起田、魏仲雪,又隔远一日。起程急切,他不能知,我不能往。料然别个不甚相知的,也休妄想。”被逮孤臣,只索淡饭清茶,捱上京去。这些缇骑,也顾不得他冷淡了。

行了两日,到了苏州,已是日落的时候了。泊船在胥门码头。吃了夜饭,没事也打点睡了。只听得船边有问魏老爷船的,大中想道:“诧异,此时谁来问我?毕竟另有个姓魏的官儿,也泊船在这码头上?”忽见船上人在舱门口禀道:“吏部周老爷来拜。”魏大中知是周蓼洲了,忙忙走到舱口相迎。大家都是便服。周吏部步入舱里,叙揖已毕,各各坐了。众校尉原在前舱,坐在去处,却是后半截一个小小舱口。坐定了,周吏部道:“老先生如今竟进京了,凶多吉少,只怕不能生还。为臣死忠,自是我辈本等的事。只是朝纲坏了,正人君子一网打尽。我辈做不得明哲保身,亦复何言!小弟与老先生虽不曾朝夕侍从,却是志同道合,所谓道义骨肉。今日生离就是死别,妄欲杯酒一叙,聊附同心。老先生此去,须益励初心,勿以身家为念。”魏给事中道:“金石之言,敬当书绅。”周吏部吩咐从人:“取过酒肴来,与魏老爷少叙。”不一时搬了酒肴到舱里,又吩咐从人取出五两一封银子,自己步到前舱,递给校尉们道:“仓卒不及备一饭奉款列位,些须薄敬请收了。我周吏部是有名的穷官,列位必然相谅。”众校尉道:“本不当领,只是周老爷赏赐,若然不领,必道在下不知道理了。该叩谢才是,又不敢到老爷台府,怎么好?”周吏部道:“不消,不消。”说罢,又回到后舱来与魏给事中叙语。高一句,低一句,直说到半夜,两个抱头大哭起来。周吏部道:“老先生令郎,俱已头角峥嵘,必能克绍前徽。只有幼子牵挂。小弟不才,颇有古人气谊,亦有一幼女,愿以配君幼子。小弟此身若在一日,必当照管令郎一日。大丈夫视死如归,幸勿为儿女牵怀。使千秋而下,知有继杨椒山而起的魏某,也不负读书一场。所可恨者,椒山为权相所害,公为权珰所害,又有些不同处。然而忠臣无二道,只索行其所志便了。”说罢,连骂几声:“魏贼!魏贼!少不得高皇帝有灵,定不饶你。”又说了一会,将次鸡鸣。要动船了,周吏部才别了。过船拱拱手道:“适间联姻的话,小弟决不食言。周顺昌是个好男子,老先生请自放心。”各自开船去了。谁知这一夕话,句句都在校尉耳朵里,种下了杀身的祸根。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且说魏大中到京,正是七月初旬。魏忠贤正在外宅赏玩七夕,报道拿解魏大中到了,魏忠贤吩咐也发镇抚司。六犯已齐,着许显纯快快严审成招,毋得稽缓。

次日抵暮,许显纯坐镇抚司堂上,提杨、左、魏、顾、周、袁六君子以来,严刑拷问。时汪文言既被讨气绝,身死难凭。许贼据案扭成冤狱,具本上进。哪一个与他对证,杨涟等各打四十棍,拶敲一百,夹杠五十,真正皮开肉绽,血流遍体。旁观虎狼狱卒,亦为叹息。有诗为证:

昔年黄榜幸题名,亲朋啧啧相钦仰。

银章紫绶共弹冠,漫道为民伸冤枉。

岂知一旦受罗织,遗体毁伤不堪想。

司刑漫骂若隶奴,难复气骨多肮脏;

锁扭若囚状鬼幽,一丝半气无精爽。

可怜呼天天不闻,匪久俱当归土壤。

旁观狱卒亦动心,悔昔显名在黄榜。

诏狱既成,取旨着该司追赃比较。七月十三日比较起,杨、左六人从狱里提出,各两狱卒扶着,一步一忍痛,声极酸楚。一个个面黑如墨,头秃如僧,用尺帛裹头,衣服上脓血如染。杨涟须发俱白,更觉衰颓可怜。到了堂前,俱俯伏檐溜下。许显纯高声喝骂道:“奉圣旨,勒五日二限,限纳银四百两。若不如数,各打痛棍三十。”你道棍子上为何又加一“痛”字?这棍比平常用的更短更粗,打得更重,大凡要打死的囚犯,才用此刑。左、顾二公听了这话,大声辩道:“我们清官谁不知道,有何赃可追!”魏、周、袁三公伏地不语。杨公呼家人至腋下,大声吩咐道:“我知必死。汝辈不必在此,可速归,服侍太奶奶。吩咐各位相公,切不要读书了。”许显纯是世上的虎狼,权门的鹰犬,见六君子如此模样,勃然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棍声动地,冤气冲天。可怜六君子股肉已腐,都是骨上受杖。打讫,各以帛缠股上,反不见什么血了。每人两狱卒扶,尚扶不起。伏归狱中。十七日比较,许显纯辞色更恶,勒五限各完名下所坐赃,数如不足,各受全刑。怎么叫做全刑?夹,拶,棍,杠,敲共有五样。杨、左大声道:“既奉圣旨每五日二限,共完四百。我辈不是赃官,也须慢慢措办。如何又勒五限完银?难道又有圣旨勒五限么?”许显纯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其四人不言语的,这日免打。许显纯恨恨的叫把各犯还监。正所谓:

得意狐狸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且把杨、左六人的冤狱放过一边。只说给事中吴国华,见魏党曹钦程原是大计削职的,投了魏忠贤,做了门下鹰犬,大张声势,赃私狼藉,秽恶的事更不堪言。只得上了一本,本上带有周诗雅、熊江。忽传内旨,吴国华、周诗雅、熊江俱为民,那曹钦程反不提起。京师的人都道“李代桃僵”,人人惊叹。忽又传内旨,追夺李朴、于玉立诰命。那御史张讷,初然虽与东林不合,却不曾投魏忠贤门下,到此见事势绝不同了,就借题目,上了一本,请废天下讲院。即传内旨:“邹元标、孙慎行、冯从吾、余懋衡俱削籍。郑三俊、毕懋良俱闲住。一切书院尽行拆毁,变价入官。”这旨意一下,连张讷的同年好友也尽摈斥他,不与他往来了。

朝廷正人君子虽少了,却还有不与魏珰作鹰犬的,纷纷的都道:“皇帝也是魏老公做,阁老也是魏老公做。皇帝不发票,阁老不票本,不知终日何所事事?况且阁里的人,都是老公的干弟、干侄、干子,何必又设这内阁做什么!”魏忠贤听了这讥笑的话儿,忽传内旨,尚书周如磐、侍郎丁绍轼、黄立极,各詹事府等,俱入阁办事。朝里又宣传道:“前日门生天子,今日太监门生。”三个新阁老大以为耻。魏珰洋洋得意,以为不由枚卜,正见得自己的威权。全不顾皇帝的体面了。

崔呈秀极怪熊廷弼,他对魏忠贤道:“杨、魏诸人既有狱词受熊廷弼的贿,已经追比,如何反容廷弼优游刑部狱中?”魏忠贤立刻假传圣旨,发了驾帖,将熊廷弼提出,差官斩首西市,传首九边。先传到辽东地方,那辽东的军民人等,没个不焚香叩头,说道:“百万生灵性命,都是熊经略老爷救了。空有咱们百万生灵,救不得熊爷爷性命。”哭声震天,竟有夫妻儿女都带孝的。

怨当次骨德镂心,德似阳施怨更阴。

经略当年恩怨事,人碑载道岂消沉!

守边原为人民护,能守毋使封疆误。

百万生灵保入关,较之庸抚情当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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