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别院。
静室。
室内四壁素净,并无陈设。顾夕自己提着个蒲团进来,面壁而坐。
只微微行功,丹田内那股内力仿佛一直等待被唤醒,立刻强势运转。更淳更厚的内息,如涛涛洪水,泄入他的七筋八脉,撕扯着,一遍遍扩张着。这滋味,犹如洗髓。顾夕煞着着脸色,艰难运转百周天,每一次都似经历筋脉重塑,这感受真是难以名状。
一日夜后,顾夕缓缓收功,睁开双目。眸子里,犹有波澜,仿佛深海起涛。面前只有一堵素白墙壁,顾夕长久凝滞。
习武,到了某个阶段后,不再执著于招式的精妙转而修内力时,便成了熬人又孤单的活动。凝神静思于某一处穴位,或是试着导引内力经过某一条经脉,微小得几乎察觉不到的进境,往往需要几个月时间甚至一年时间,才能做到。那种枯燥的痛苦,常人难以忍受。涤经洗髓,乃逆天而行,在宗山常有师兄弟们练功出了错,就算是师父们,也有内伤缠绵一生的例子。顾夕从小到大,在练功一事上,从未出过差错。他其实并不怎么用功,在山上时,整日和先生四处游荡玩乐,也就是师父查问功课时,他突击一下,就比其他师兄弟勤学苦练得来的,还要好。首座曾当众说过,顾夕就是宗山上历代传说的那些天纵奇才中的一个。面对师兄弟们的艳羡,他总记得戒骄戒躁,可私下里肯定是沾沾自喜过。
顾夕长长吐纳换了口气,丹田气息强势流转,不以意志为转移。全身筋脉都极度兴奋地迎接着这股新生力量的加入。既痛苦又轻快,难以名状的感受。
顾夕眼角、睫毛全湿了。他抗拒了大半年,却仍逃不过这个结果。他与首尊的内力,融为一体,也不过用了百周天。不知首尊当年断言天纵奇才,是否预料到今天的结局。顾夕想到首尊,想到宗山,泪湿了前襟。
静室外,隐隐传来更漏。子时了。腊月二十三这个特殊的日子又闯进他的脑海里。每逢这一年,先生和秦嬷嬷都会给他操办,还有他的那些侍从,暗卫,山上的师兄弟们相熟的,也会过来给他庆生。
雪庐,温酒,弹剑高歌。
先生一身素衣,站在一片粉妆玉砌中,腰带未束,衣袂随风飘起,披着的长发扬起洒脱的弧度。他一手执剑,另一手用小酒壶指点他,微醉着笑着,“夕儿,来,听你师父说你进境了?咱俩走两招。”“好。”飞扬的少年被挑战,甚是雀跃。象一道闪电从席面上腾身而起,张扬地从大家头顶飞身出去,引得碗盏叮铛作响,大家一片怨声。
雪地里,两个素色的身影,裹在一团剑影里。雪花簌簌地飘落,被剑气裹带着揉成无数小冰凌,刮在脸上又冰又疼。大家一边倒替先生打气。因为先生在几年前,就已经不是顾夕对手。
果然,一个错身,先生的剑气一滞,少年玩心大起,合剑在身后,反掌一拍,正中先生后背,人就向前踉跄了几步,扑进厚棉絮般的雪地里。
“哎呀,夕儿不得淘气。”秦嬷嬷就会跑出来,一边责备他,一边给先生拍雪。先生却不起身,翻身仰躺着,在雪地里摆出个大字形,仰面哈哈大笑。
众师兄弟早等这一刻,一拥而上,叠罗汉一样,一个个扑上去。少年见状,忙撇了剑,第一个扑进先生怀里……身后一个个家伙压上来,雪地里乱做一团。
等到众人玩闹够了,全身都是雪。秦嬷嬷又开始数落,把人一个个从雪堆里扯出来,赶回雪庐里,姜汤一人一大碗,必须一口气灌下去。
他总是和先生坐在对面,两人比着把浓浓的热汤喝下去。
顾夕脑中定格在欢乐的笑脸上,挂着泪的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笑意。
他睁开双目,眸光中狂澜难平。目光定格在面前这堵墙壁上,良久,一口血喷了出来……
从静室出来走回自己的院子,已经是后半夜了,别院里却灯火通明。兴许是腊月二十三的缘故吧,虽没有大集,但各家各户还是按例点了长明灯。
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仆从。府内人员不多,公主回京当皇帝后,只有赵忠和几个仆从,专为伺候他。此刻,夜静更深,顾夕不想把人从熟睡中叫醒,自己悄悄回了房间。他坐在床上,简单调息了一下,控制着丹田内微乱的气息缓缓归入,也不再吐血了。他顾夕也有练功分神被反噬的一天,顾夕拿手背拭了拭嘴角,无奈笑笑。
压制住了内伤,顾夕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从宗山上下来时,他带的东西都放在京城公主府了,顾夕自从被仆从环绕伺候着,自己也不会收拾什么东西,本就对这些身外之物也从没在意过,所以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准备天明时,和赵忠辞个行,就悄悄离开了。
京城,他当初兴冲冲地来,如今却失意而去。估计有生之年,也不愿再踏入一步。顾夕也不想再回宗山去。他想好了,要学着先生的样子,游历江湖,快意人生。
门外,有仆从叫门。
顾夕开了门。
仆从躬身,“小爷,府门外车马已经备齐?”
“备车了?”顾夕奇怪。
仆从躬身相请。
顾夕只得放下小包裹,跟了出去。
府门临街。顾夕站在阶上,看到一辆青呢马车停在街角。
他疑惑走到车前。
车帘被侍从轻轻掀起。车内暖意暗香,柔和灯光轻轻流溢。一个着雪白轻裘的女子,坐在车里。云鬓低垂挽,素颜含着温和笑意。正是女皇赵熙。
顾夕迷茫地上了车。虽然疗伤时,赵熙朝夕守望,但毕竟没在清醒的状态下,与她独对。顾夕略尴尬地在她对面坐下了,才惊觉自己好像挺没规矩。
他只好后找补,抱拳道,“参……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