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陈墨崧重提这件事,蒋安邦原本平静的脸膛顿时就红了,他刷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瞪大了眼珠子,严肃地说,“我是中国国民党党员,不是谁家的家奴!要是老子传儿子这么好,那我们又何必要搞什么辛亥革命。况且本党先总理(孙中山)都没有搞老子传儿子,那他蒋某人又凭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见陈墨崧面带微笑地朝他摆手,蒋安邦停顿了一下,坐下来,又用平缓的语气说:“我是安徽淮水县人,不敢跟浙江人高攀。我只是凭一个国民党员的良心,为国分忧,为民解忧,如果说这也算是跟他爷们作对的憨熊,那我,甘愿当这个憨熊!”接着他又叹了口气,“对我们国民党来说,多几个憨熊没什么坏处。可要是聪明人多了,那反倒是不祥之兆了!”
陈墨崧点点头,随后起身离开座位,拍了拍额头,“老弟的脾气有点像那个共军司令谷雨,我在黄埔军校当教官的时候,他是我的学生,当时我和老头子都很器重他,用共党的话说,他还是地主家大少爷呢!可他却偏偏跟共产党走。噢,老弟还不晓得吧,推荐你到我这里当政工处长的恰恰是小蒋。他对我说,你这人是驴脾气,但对党国还是很忠心的。”
蒋安邦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小蒋能理解我,我很欣慰。”
这时候,林溪拿着一份电报匆匆走进来,神色极为恐慌,“陈长官,驻白塔镇的路北绥靖区司令官胡腾霄发来急电,说共军今夜突然袭击白塔镇,他请求行营火速派兵增援。”
“嗯?”陈墨崧抬起头,转了转眼珠子,“为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牺牲国军士兵高贵的生命,哼,不值得!给他回电,就说无兵可派,请速突围。”
“长官,恕卑职斗胆进言,胡腾霄可以不救,但共军不可不打。”林溪走到桌前,用手指了一下桌上地图,“长官请看,白塔镇东边有我57军,西边有25军、64军、83军等部,共军铤而走险,正好方便我们给他来个东西夹击,一举全歼。”
蒋安邦随后也点点头,“林高参说得对,我们应该出兵。”
陈墨崧瞪了林溪一眼,“你能想到这一点,难道共产党指挥官就想不到吗?倘若共军在我军出发的路上打伏击,那不就成了第二个任河圩了吗?至于姓胡的这回在劫难逃,活该!”他随后对蒋安邦笑道,“谁叫他连婊子都不如呢?”
白塔镇,密集的枪炮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四下冒出的火光照亮了黑色的夜幕。左臂系白布的解放军在己方炮火掩护下,分多路发起了冲锋,很快跨过铁丝网,冲过壕沟,突进街里。
白塔镇北边边缘有一套砖墙四合院,与周围其它房屋的人字形斜坡屋顶不同,这家院子的屋顶是平顶的。房顶上堆着一圈沙袋构成掩体,沙袋上放着几挺日式轻重机枪,在胡腾霄伪军操作下,所有的机枪疯狂喷着火蛇,构成交叉火力,封锁了老一营的前进通道。战士们被压在一道塄坎下面,抬不起头。
这时候,一个战士趴在地上,翻滚着身体,巧妙地避开敌人的火力封锁,匍匐到院墙墙根下,随后朝房顶上扔了两颗手榴弹,轰轰,火光一闪,两声巨响,敌人的机枪顿时哑了,有个伪军机枪手还被爆炸的气浪掀下房顶。随即,那个投弹的战士敏捷地纵身一跳,爬上两米多高的院墙,跳上房顶。这时,趴在塄坎后面的冯滔举起望远镜,借助房顶上的火光,发现那个战士是涂有才。此刻涂有才已经抓过一挺重机枪,转过枪头,对准房顶上还不老实的伪军一顿扫射,几个伪军当场被打倒,其余的也慌忙跳下房顶。
冯滔见敌人的封锁火力点已被打掉,就高兴地一挥驳壳枪,大喊一声:“同志们,冲啊!”
战士们立即跃出塄坎,向前猛冲。
冯滔在冲到院墙跟前时,朝还在房顶上扫射的涂有才大喊道:“好样的,有才,你今天立大功了!”
胡腾霄伪军建制已经被打散,惊惶失措的官兵们连滚带爬,四下逃窜,不时有人被子弹射中,倒在地上。一些官兵看见解放军冲过来了,索性扔掉武器,举起双手。
一个小胡子伪军军官挥舞着东洋刀,声嘶力竭地对溃逃的官兵们吼道,“不准退,不准退,谁退老子砍他的头。”
但是,没人理睬他。一来,胡腾霄的部队战斗力不怎么高。二来,胡腾霄部队在解放区生活了一年多。由于得到解放区政府和人民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许多官兵们也很受感动。胡没有叛变以前,官兵们也学着老八路,曾经给解放区人民收割庄稼、挑水砍柴,和解放区人民相处也还算融洽。对于胡腾霄叛变,多数官兵事先并不知情。等到了国民党统治区以后才发觉被骗了,加上国民党方面对叛军又十分冷淡刻薄,这让许多官兵感觉掉进了火坑。所以,现在发现老八路来了,除了死硬分子,就没有多少人愿意顽抗了。
那个家伙见没人理睬他,就气急败坏的踢倒几个从他跟前逃跑的士兵,举起东洋刀正要砍人,“砰砰”,枪响了,那个家伙踉跄了一下,随即跌倒在地。
一个握着驳壳枪的青年军官站在那家伙后面大声喊道,“弟兄们,胡腾霄没心没肺,咱们不能跟他学,咱们都投八路吧。”
很多士兵一听这话,就不再跑了。有些士兵干脆把枪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顶戴的军帽上的他百日帽徽拽下来,甩手丢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江北行营,林溪拿着电报又跑进陈墨崧办公室,同来的还有何金。一进门,林溪的眼睛瞪得比天花板上的西式吊灯还亮,“长官,胡腾霄第三次发来求援急电,说共军离他司令部只有二百米了!”
“还是那句话,无兵可派,请速突围。”正在低头看《贰臣传》的陈墨崧连头都不抬,脸上冷得像块冰。
林溪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听到背后陈墨崧喊道,“林高参,你过来一下。”赶紧又回身走来。
他走到写字台跟前,陈墨崧指着书页,说,“看看我写的眉批如何。”
林溪低头一瞅,只见在正文的空白处是陈墨崧写的蝇头小楷——“贰臣者,因其主遭际时艰,不图奋死殉节,反临危倒戈背弃,已为后人屡屡争议乃至诟病。今有五次倒戈者,岂非反复无常之伍臣乎?此等寡廉鲜耻之类,只宜廉价偶用而已,焉可厚禄重用,终蒙养痈遗患之祸耳?”
林溪再次摇了摇头,“陈长官,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你、你还有这个雅兴?”
“又没有烧你眉毛,你急什么呀?”陈墨崧抬起头,冲着林溪瞪眼喝道。“看你这副样子,不知道底细的,还以为你跟胡腾霄有亲戚呢。”
他随后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呵,我要睡觉了,今晚如果没别的事,如果只是姓胡的挨揍,就别再打扰我。你们想要搭理他,就那八个字。要是懒得理睬,就算了。”
说着,他起身打开边门,走进休息室,关上门。咣当,关门声在寂静深夜十分响亮,也十分冷漠。
林溪与何金面面相觑,愣了好大一会儿,然后互相耸一耸肩膀,甩甩头,一起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