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守成默默地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街小巷中,从记忆深处辨认着家乡的模样。这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也是他这些年来无数次在梦中回过的地方。但如今真的回来了,他却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没有激动、甚至也没有哀伤,只是一直默默地走着。
一路走过,身边的景物不断与曾经的记忆重合,直到走到一处破败的小院前,他停了下来。
刹那间,无数回忆一齐从他的脑海中涌出。
那一年,衙门的差役正是穿过这处院门,送来了他考中武秀才的喜讯;
那一年,他帽插金花、身着红袍,在震耳的爆竹声和礼乐中将新婚妻子迎进了这处院门;
那一年,他休沐期满、启程返回军中的那天早上,卫所武官出身的老父在这处院门前对他说“大丈夫以身许国,何惧生死”,妻子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在一旁看着他,笑中含泪……
这一刻,他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身后的亲兵都站在原地,默默地垂下了头。
……
七月初五晚,庞岳坐在中军部帐内批阅着当天的公文。形势发展至今,他的内心已经越来越平静,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镇江、扬州均被攻破,济尔哈朗的援军也被牢牢地挡在了扬州以北,南京城中的清军已完全成了翁中之鳖。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必然。南京必然会被攻破,尼堪、洪承畴、朗廷佐等也必然一个都跑不了……
批完最后一道公文,庞岳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这时,有亲兵进来禀报,说是洪士铭求见。
“带他进来吧。”庞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见过大帅!”洪士铭进来后恭恭敬敬地行礼。
隆武六年,左府军和广东镇攻取福建,在洪承畴老家南安抓获了其子洪士铭。从那以后,庞岳便把洪士铭留在了都督府听用,这次东征出于某种考虑也把他一同带上了。
“日升这么晚了还来求见,有什么事吗?”
“学生……学生有件事想求大帅。”洪士铭支支吾吾道,一句话没说完额头就已经开始冒汗。
“不用这么紧张,先说说是什么事吧。”庞岳微笑着鼓励道。
“家父卖身事虏,残害了无数汉人同胞,哪怕百死也莫赎其罪,所以……所以学生不敢、也不会奢求王师收复南京后能留他性命。但学生……学生想求大帅,能否看在他当年也曾为大明效力奔波的份上留他一个全尸,让他入棺?”洪士铭战战兢兢地说完后,许久没听到回音后,才鼓起勇气抬头,发现庞岳正在慢悠悠地品茶,赶紧又把头低下。
庞岳放下茶碗,却不直接回复,而是问道:“日升,你说是性命重要还是名声重要?”
“这个……”洪士铭不知庞岳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些,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人固有一死,而名声却可一直流传。所以学生觉得应当还是名声重要。”
“那身为汉人,卖身事虏、数典忘祖是会留下好名声还是坏名声?”
“当然是坏名声。”
“哦,”庞岳微笑着点点头,又问,“那既然如此,令尊当年为什么不在松山自尽,成就一个百世流芳的忠臣美名呢?难道他就不知道人固有一死的道理?或者说他从没听说过张弘范和文天祥?”
洪士铭额头的汗珠更密了,一时无言。
“好了,不用紧张,我没说让你一定要现在回答。这个问题你下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跟我说。只要你分析得有道理,那你之前的那个请求也就不算过分。”
“多谢大帅!”洪士铭回过神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告退。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庞岳之前也想过很多,但真正的答案只存在于洪承畴自己心里。不过没关系,要不了多久,或许就有机会去找洪承畴当面验证了。
……
七月初六一大早,包围南京的左府军和右府军再度大举攻城。
上午巳时二刻,城北仪凤门附近几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满天烟尘汇成的巨龙刹那间便笼罩了整段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