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的沉默侵吞整个延寿殿,沈初的声音无悲无喜,淡若炉香。
待他语声落地,周遭气氛已紧张得似拉满的弓弦。殿上没有哪位朝臣敢发出声响,只等着看这出戏如何收场。在这一触即发的氛围里,端坐帝王身侧的雍容贵妇却忽然一笑:“哀家大约是老了,耳力竟不济至此。”幽声问阶下男子,“沈大人方才,是求尚平公主,还是昌平公主?”
我心中一顿,太后此话,分明是在给沈初改口的机会,既然太后都已煞费苦心给他台阶下,他便该识时务地领会太后的意思。
我一直觉得沈初是聪明人,他方才在宋诀惹怒太后的当口站出来,与宋诀同提一件事,已是犯了糊涂。
我不愿他继续将这糊涂犯下去,隔着垂帘淡声开口:“沈大人一时口误,弄乱了儿臣和十三姐的名字,也是极有可能。”
脸上挂着笑,却早已是汗透衣襟。
十三皇姐昌平公主比我年长半岁,不大喜欢过问世事,平时喜欢种个花养个鸟什么的,为人也中规中矩,在这尔虞我诈的后宫中颇是清新脱俗。
民间话本里常有误打误撞却成就一桩良缘的例子,我期待沈初可以悬崖勒马,可遗憾的是,他却并没有回应我的这一期待。
只听他语声笃定:“臣说的,的确是尚平公主。”
我不由得闭了闭眼睛,他既吃了秤砣铁了心,我能拿他怎么办。
立在太后身后的宦官察觉到情势不妙,极有眼色地递了一杯茶过去,她老人家接过茶饮下,目光透过垂帘找到我,极短的道了一句:“好一个尚平,让哀家突然想起晋国的淳德长公主。”
我浑身一震,忙离席跪拜,白玉的地板透骨的凉:“儿臣万死。”
距离大沧灭晋国,已经有五十多年,可是大沧的百姓对这位前朝的淳德长公主,却直到如今都津津乐道。有关她的故事,十个百姓便能谈出十个版本。但所有的故事都遵循一个主线,那便是淳德公主是如何祸国殃民的。
当年,淳德长公主以美貌闻名六国,大沧的国君也曾派使节求娶这位长公主,却被晋王拒绝,这为后来两国交恶埋下了种子。后来,晋国内乱,平南王起兵谋反。乱军虽然打着晋王无道的旗号逼宫,民间却盛传,内乱之本,在于平南王觊觎淳德长公主的美貌,欲将她据为己有,可晋王极宠这位妹妹,竟是不愿放她出嫁。
后,乱军逼宫,晋王饮鸩,作为亡国的公主,自裁才是淳德最应当采取的做法,可她却在隔日便成了新王的帝妃。
又三年,大沧与晋国开战,大沧的将军攻入晋宫时,当时已为晋国王后的淳德亲自打开重重宫门,将大沧的将士引入了晋国的王庭。
那时,晋国的新帝始知,自己的枕边人——晋国的公主,如今已是晋国国母的那个女人,却早就与对自己的国土虎视眈眈的邻国订下了盟约。
后来的故事极为俗套,亡国的王后要么与自己的国家陪葬,要么再一次沦为新君的姬妾,可是对于一个亲自将自己的枕边人送上断头台的女子,大沧的国君纵使曾垂涎她的美色,又怎有那个肚量和胆量让她继续活下去?
据说,在赐死淳德之前,那日攻入晋国王庭的大沧将军,竟长跪阶前为她求情,甚至在她饮鸩死后,毅然辞去高官厚禄,为她在苍山守灵,十年不出苍山一步,就连大沧的帝王,那亲自赐死了她的我的先祖,也会在她的祭日,于佛前跪上一整天。由此,也足可以想见她是何等的红颜祸水。
可是,这位淳德长公主最为世人诟病的一件事,却不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灭了自己的国家,乱了一代明君和一代良将的心,她所犯下的罪,要追溯到更早之前,那就是她与她兄长的乱伦——虽是野史中的说法,但是也只有如此,她后来所做的选择,才于情理上说得通。
卧薪尝胆,大义灭国,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兄长——她的爱人——报亡国之仇。
于她而言,大约没了爱人的国,已是别人的国,而不是她的国。可是即使如此,我却仍然难以想象,她在为大沧的将士打开大门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如今,太后以淳德喻我,便是将我同她一般钉上红颜祸水的罪名,我自是惶恐难安。
跪了许久,才听到云辞开口:“母后提到淳德长公主,倒让朕想起当年的晋王,”淡淡看了一眼阶下的宋诀和沈初,玩笑的语气,“看着求娶同一位公主的两位爱卿,更是让朕反思,是不是在别人眼中,自己也同当年的晋王一般,霸占着貌美的皇妹,不愿让她嫁人。”
太后听后,将手中茶杯放到案上:“是哀家譬喻不当,皇帝怎能将自己同无道的晋王相提并论。”
群臣也纷纷应和,连称晋王无道,云辞如此英明,不该以晋王自居。
经过云辞这样一玩笑,方才的气氛也有所缓和。
又听他淡淡道:“宋卿家和十四妹也别跪着了,都起来吧。”
我谢恩后起身,敛眸立在一旁,听到太后漫然问云辞:“哀家这几日都在考虑晋陵公主与宋家的婚事,与皇帝也提过,皇帝亦推说会考虑,如今又是考虑得如何?”眼神冷了冷,“如今的青年男女,都只知儿女情长,不识诸般大体。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方才老将军既已领旨谢过哀家的指婚,依哀家看,便由皇帝择一个日子,为他们定下吧。”说完又问我,“尚平公主,你对哀家的这个决定,可有什么异议?”
我的手在袖中微颤,大脑早是一片空茫,抬起头寻到宋诀,隔着袅袅的沉香与他四目相交。
时间很短,又似极长,我一遍遍地贪看他的眉眼,觉得他的一切都是我喜欢的,我想着与他相处的点滴,竟至于他对我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他的每一个神情,也都像是镌刻在记忆里,永不会磨灭似的。
我看着他,在心中想象,若是漫漫浮生里,我与眼前的这个人就此缘尽,那么我将会是什么模样。想到一半,发现自己有些不能自已,忙欲避开他的眼光,却听他极轻地唤了一声:“岫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