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梨宫的白玉阶前积雪三尺,已是所有的宫苑里最冷清的一座。又加上我近日出门少,门前就更显得荒凉。
宋诀已经很久没有写信给我,经常受他的嘱托来看我的小太监近来也不常露面。
这其实也怪不得他,实在是因为流梨宫被盯得太紧。我前些日子小病了一场,病中发现身边多了许多生面孔,问过之后才知都是太后宫里的人。她老人家见我身边冷清,慈爱地嘱咐她们前来照顾我的起居。此等好意,我除了千恩万谢地领受,想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时值岁末,千门万户的醉饮欢笑,汇成了整个帝京的喧嚣,只是这喧嚣同流梨宫没有关系,由于身体不佳,我辞了除夕的宫宴,一整日窝在熏暖的软榻上研读沈初许久前送我的一本棋谱,殿上点着凝神静气的安息香,令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欲眠。
翌日又到元日,本朝的百姓爱热闹,正月初一,家家户户都会设酒宴,互相走访拜年,据说百姓拜年,走到哪里便吃到哪里,对亲朋好友多的人而言,单只吃这一项,便足以累趴下。官员则可以免除吃趴下的危险,因为他们需要早早进宫面圣。在元日的大朝会上,不光能看到京师的文武百官,还能看到地方的官吏,远方的属国也会派使节进京,或者亲身进京朝贺。
大朝会之后,自然又是赐宴,这一日的赐宴无法如昨日那般推脱,婳婳早在半月前便为我备好了礼装,从一大早起来开始就忙里忙外,四处奔走。我也早早起来,亲自指点着宫人更换了挂在宫门前辟邪的桃符。隔壁楚阳宫仍能看到庭燎①的火光,空气里浮荡着屠苏酒香,令人闻之微醺。
我立在料峭的寒意中,凝望着紫鸾殿方向。此刻,所有的朝臣,都将穿着最隆重的礼装,走过七重宫门,行到那大殿上庄重地朝见天颜。我试图想象宋诀穿朝服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大概。这件事令我微微惊讶,心中又为此感到些空茫。
他的极大一部分,我都想像不来,尤其那些与生活起居有关的部分。他何时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做什么,吃饭时有什么习惯,会为了什么事开心,为了什么事生气,生气了,又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有一天,他的日常里会多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会不会是我?
婳婳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急道:“殿下你怎么还没梳头发,再晚就来不及了,玉儿那个臭丫头是死哪儿去了,我不是交待她把殿下带到梳妆台前吗?”
我淡淡道:“哦,我突然想喝银耳莲子粥,就差玉儿去膳房了……”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殿、殿下,银耳莲子粥来了!”
婳婳不容分说夺过小丫头提在手里的膳盒,转头看我,神色坚定:“奴婢就不说殿下什么了,从现在起殿下自己在心里数十下,如果十下之后还没有在梳妆台前坐好,这粥……”看了一眼膳盒,大义凛然道,“奴婢就自己喝。”
我只好乖乖坐到妆台前让宫人为我梳妆。
待镜中妆成,云髻高耸,胭脂颜色配着金色步摇,我仿佛自镜中女子脸上,看到些陌生的影子。身后婳婳不知何时屏住了气息,望了我半晌后总算回神:“殿下的神态气质和柳妃娘娘一模一样,唯独一双眼睛却像极了先皇。”又评价道,“看上去,既像很多情,又像很冷情……”
我眼角一挑,悠悠评价:“你这总结放在先皇身上,倒也没什么不妥。他老人家虽然为君板正,唯独在女人上有些荒唐。”想起一件往事,同婳婳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同张太妃一起册封贵妃的喜娘娘,不过是因为在陪先皇围猎时穿了一件不合适的裙子,便惹嫌了先皇,回宫之后,竟再没有去过她的翠屏宫。”
婳婳似也想起来,唏嘘道:“奴婢记得,喜娘娘没多久就上吊了,太医验尸的时候才发现腹中已有三个月大的胎儿,还是个小皇子……”说完换上欢快的语调,“大过节的不说这个。殿下的眼睛多好看呐,贵气得很。”
我对着铜镜漫应了一声:“是吗?”说完撩起衣袍起身,绯色的曳地长裙,白色的锦绣底袍,在脚下盛放如莲。这件衣服原是昔日母妃穿过的一件礼装,婳婳拿去尚衣局稍作了修改,我穿起来竟也合适。
流梨宫距设宴的延年殿还算近便,我觉得没有必要乘轿,便只带了几个贴身的宫人缓步慢行,沿途观蜡梅盛放,聊为应景。谁知刚转过清华池,就遇上了昔微。只见她一身盛装端坐在轿舆上,宫髻绾得一丝不苟,头上硕硕珠玉,全是天家的体面。手中抱了个小手炉,瞧着像是真金的,身边簇拥的十数个宫人,皆衣饰锦绣,看上去比其他宫里的下人穿的都好些。还有几个随行抬了许多箱子,瞧上去便很贵重,想来是宴上要进献的贺礼。
我摸一摸衣袖里自己花了半个月打磨的一块玉扳指,隐隐为自己的礼物感到些寒碜。
过了玉雕桥便是延寿殿,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在桥上,见昔微摆驾过来,便避到桥边,礼数周到地朝她行了个宫礼。
她手扶在轿舆的扶手上,垂目看我,神色有些凉:“这不是十四皇妹吗,听说皇妹病了,还以为今日也会告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