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儿颇为为难,却见枏寉态度坚决,只好应承下了。约莫过了半炷香时刻,簪堇来偏堂请枏寉过去,说韫姜业已醒转,皇上也御驾亲临,内室无关宫娥皆已退避,还请枏寉无须顾及,坦然前往。
韫姜双眸黯淡无神,凝视着地上铺设的云水纹毯子晃神,她听到久未入耳的父亲的声音,无言落下两行清泪,她虚弱无力地对徽予说:“臣妾想与父亲说些体己话……还请皇上恩赐些许时候。”
徽予会意,仔细替韫姜掖好了被卧,才起身走了,并屏退众人,独留父女二人。
相对无言,韫姜缄默垂泪,枏寉压抑住一腔的辛酸与拳拳怜子之心,极力平静着说:“夫人赤心纯良,虽久在宫闱,仍存善念,为父甚为宽慰。但权通达变、明哲保身也不失为一条明路。夫人自幼也是为父掌上明珠,养尊处优,如今憔悴委顿如此,身为父母,岂不椎心泣血?”
韫姜堆砌的壁垒为枏寉一席话所打破,她登时掩面啜泣起来,颓唐苍白的病容,更显憔悴。
她哭得伤心,梨花带雨,如飘零的一蓬入泥落花,无比苍凉。
傅枏寉隐去泪意,生怕老泪纵—横只会更添凄凉之意。他沉口气,唤了家常的称呼:“姜儿……你母亲时常午夜梦回惊醒,忧心你虽华裳霞帔加身,却依旧空虚无助,兀自悲欢。如今爹爹在此,你便哭出来,纵使无言,你我父女,心意相通,为父亦能明白。”
“爹爹能来,胜过千言万语,百般宽慰。爹爹总能叫女儿安心。”韫姜抹去满面流淌的苦泪,哭得倒抽冷气,梗塞难语。
她粗粗喘了好几口气,才极力平复下紊乱的心绪,得以说出一句话来。枏寉的眼睛炯炯有神,却格外沉静、大有海纳百川的气势,令人看了如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境,内心淡泊无所欲,再无为悲欢嗔痴所囿的困苦。
“承蒙皇上隆恩,能得见夫人。不想不是夫人荣华之际而是落魄之时。但也得幸能在此刻,能宽慰夫人心病。”傅枏寉苦笑,他虽受的岁月厚待,可心中心疼又兼愧疚,经受变迁后的沧桑,也展露无遗,“或许当初不该将你嫁入王府,姜儿。为父只能‘欲盼清风驱阴霾,月圆花好乐悠悠。’而已。”
“爹爹何须出此丧气话,女儿虽也闪过这样念头,但无可奈何花落去,事无再来,皇上待女儿情真意切,遇到旁人未必也能如此。”韫姜看着枏寉,泪眼摩挲,“父亲回去,切记报喜不报忧,不可让母亲知道女儿如今身子欠安。有父亲今日相陪片刻,女儿一定静心养病,再不忧思多虑,伤及自身了。”
傅枏寉噙着泪,强隐着不舍之意,起身告辞道:“时候不早,不应让皇上久等。”枏寉位份为尊,不必行礼,韫姜颤着沙哑的声音道:“女儿不孝,不能起身为父亲行礼以示敬意,父亲恕女儿之罪。”
傅枏寉沉默颔首,转身离去。韫姜瞬目间的怅然若失,念及父亲坚毅沉静的眼神,又颇觉安心,于是强打起精神,等徽予进来。
枏寉前脚才出,后头就有宫娥为徽予打起琉璃五色珠帘,躬身退居一边,请他入内。徽予疾步而来,面色凝重含忧,韫姜心中一暖,九尺寒冰顿时消融不少。
他退避众人,坐在床榻边拉住韫姜瘦骨嶙峋的手,韫姜搭上他山色日晖纹的玄色衣袖,目视其双眼,只觉恍如隔世,有多年未见。
“朕若知你如此,当初一定好言哄你,不与你置气。”徽予不敢用力,好似会捏碎了她那青筋突起的瘦弱的手一般。
“予郎如今来了就好。如今予郎仍坐在臣妾榻旁,臣妾再无所求。夫妻恩爱不相疑,当日龃龉只作烟消云散就是。”韫姜轻描淡写揭过那一页,只作并未经历过。
徽予触动情肠,垂头默默失神,良久他才道:“姜儿,朕虽贵为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凤毛麟角,奇珍异宝尽入吾彀中,但却抵不上你此时此刻一席话。”
他深情款款望住韫姜,眼中的愧怍、爱慕、怜惜千回百转。
韫姜迎住他的目光,她回赠的视线更是柔情如水,像一泓清泉裹住了徽予。
他轻柔抚上韫姜清癯瘦削的面庞,心疼万千:“瘦了这许多,朕这几日都在瑶花斋陪着你,好不好?”
“日日思君不见君,如今好了,予郎陪着臣妾,臣妾岂有不允之理?”韫姜浅笑,梨涡深陷,停了停,她反握住徽予微凉的手,恳切道,“姜儿恳求皇上一事,还望皇上不要重罚素月,也不要问罪与宛陵。一位是忠仆,一位尚蒙在鼓中。姜儿不忍将罪罚加诸她们。”她低头咳嗽两声,说话有些吃力了。
徽予见状,忙扶她躺下休息,唤人进来伺候汤药。
他温柔细致地替韫姜拢过贴在额上的碎发,道:“朕特命和太医加急回行宫,特来照拂于你,你且宽心养病。如今累了,便睡会儿。朕一直在。那事朕自有分寸。”
韫姜温顺答应下来,看着徽予缓缓撒下床幔,他俊美的脸朦胧隐蔽在三层纱帐之后,隐去光芒,韫姜微笑,沉沉坠入梦乡。
他蹑手蹑脚退出内室,才命人将素月带上来,为免声音嘈杂,搅扰了韫姜安睡。特将人带至偏殿。
徽予早在景和居听了一概要领,明白来龙去脉,他压抑一腔怒火,冷冷对素月道:“可幸未伤裕舒夫人性命,否则饶你是千百个头也不够砍。你护主心切不错,却莽撞粗鲁,以下犯上,出言不敬,致裕舒夫人气血攻心,病症加重,你且说该当何罪?”
素月身抖如筛,泣不成声,涕泗横流,呜呜咽咽说不出半句话来。江鹤见她许久不语,大为不敬,猛地在她跟前一甩拂尘,喝道:“皇上问话,须朗声回话!”
素月磕头如捣蒜,泫然悲泣:“皇上如何惩罚奴婢都不打紧,但求皇上切莫迁怒于和婕妤,她现下惊厥,当真毫不知情!皇上圣明,奴婢自知损伤夫人玉—体,罪无可赦,但和主子确实无辜……”
“朕非荒唐昏庸之君,和婕妤性情也尽明了,自然不会。你自然是罪无可恕,但念在裕舒夫人为你求情,又兼你事出有因,朕且饶你性命。”徽予捏了捏眉心,君悦在侧忙加大力道扇动千里江山图折扇,为他祛除些热气。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拿你做筏子,告诫宫中诸人不可鲁莽,裕舒夫人便是枉然呕血一遭了。你且下去领板子罢,这一年的俸禄也别想着领了。”徽予的手不轻不响拍在紫檀太师椅的扶手上,骇得素月浑身战栗。她连连磕头谢恩,大难不死却仍心有余悸,她颇有些语无伦次,胡言乱语谢着恩。
“下去罢。”徽予眼见心烦,总能联想起韫姜憔悴支离的病容,于是扬手命人带了她下去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