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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功过论之（第1页）

一时汹涌的雪花漫天而下，朱翊宁不能把每朵雪花的形状都记住。

明朔的话比这些雪花复杂的多，囊括的信息十分庞杂，因而明皇思索一阵，扶起明朔说道：“再让朕好好想想，你是魔朝丞相，京中自然有宅子，就还在原处住着，今天说的这些话，你也好好想想，正月初五之前呈一道奏折上来，朕会细看。”

话音落下，朱翊宁咳嗽一声，后殿的大门随之打开，一顶如血的暖轿横在门口处，如堤坝阻水一般，把急切涌入的寒流拦腰斩断，没有一丝风雪得以进入。

明朔跪安后走出后殿，依然打算步行出宫，但抬轿的几个侍卫都被打过招呼，一行人不顾老人家的呼喊，直接把明朔架入轿中，并以抗旨的罪名令他不得下轿，他只好再以‘僭越’之名沐浴在皇恩浩荡之中。

一道奏折对于为官百年的明朔来说，纵使心力苍老，也不过两个时辰就能写完，正月初五距今还有两天，明皇有意留出斟酌思考的时间，但两人考量的方向完全是相反的。

朱翊宁想的是，如何在高歌猛进里寻求缓和的中正之法，他思索的是退而求其次，而明朔想的是怎样把看似难以实施的政策实行下去，并在潮头之上翻起更汹涌的波涛，以便在一年之前把阻碍尽数除去。

还有一点，太和宫那颗佛头才刚刚清理出去，且陈海派人把佛头砸成碎石，去填补帝子阁留下的空缺，余下的石料则被送到京郊用来重塑碑陵。

佛宗的压迫大多数承担在朱翊宁的身上，他不得不把权力分一部分给佛宗侍者，而陈海作为近身太监，深感无能为力的愧疚，且他的身份在佛门僧众眼里是不入眼的‘下流’，平时不仅不被允许朝拜佛像，更在每年七月十五的盂兰盆节被禁入佛寺。

常年积攒的委屈和羞辱逐渐化为忿恨，陈海深切明白朱翊宁是一位不甘受辱的帝王，必定要把一切苦难加倍奉还给施罪之人，于是他把所有凡人该有的虔诚和信仰无所保留地奉献给朱翊宁，希望由他来揭开佛面下的丑陋。

此时陈海正办完明皇交代的事情回宫，并在宫道上撞见了那顶大红轿子，明朔朝着他不安地点点头，陈海同样点头回应。

宫中侍卫八抬轿撵，小小臣子居然安坐于上，陈海知道随着这位“宣宗遗臣”的安然出宫，一切暗流涌动的计划都要开始了，潜藏在佛陀俯瞰下的悠悠众生，终于要在无法忍受的轮回中向天宣战。

勤政殿的后殿空无一人，陈海朝着前殿而去。

徐仁和邓芝等几位官员一直跪在前殿候旨，原本抬轿进宫已然耗尽全身气力，轿撵的沉重压得几人双腿不自觉地发颤，再加上不知多长时间双膝跪地，两条腿现在没了知觉，其中一位官员甚至在想，等会站起来的时候大腿以下会不会直接裂开。

明皇跨身进入勤政殿，神色既不欣喜也不忧愁，或者说介于两者之间，这就是帝王该有的面相，也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这样的面容让底下匍匐的臣子更加惶恐，他们不甚清楚明朔身份的真假，也不知下一刻是怒意滔天还是皇恩浩荡，但天下无不是的君父，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作为臣子只能默然承受。

陈海悄然走到龙椅身边，并呈上一盏八分烫的热茶。

朱翊宁轻嗅清香，对这样周到的照料甚是满意，他看向殿下诸臣，说道：“抬轿进宫，朕恕你们无罪，还会给你们连升两级，赏银千两。”

闻言众人皆吐一口闷气，这次的赌局，他们不惜搭上自已的身家性命，结果是，他们赌赢了。

陈海凑近小声说道：“陛下，徐大人官居二品，升不到两级。”

朱翊宁斜眼一瞥陈海，又望向那身红袍，不耐烦道：“那就升一级，进内阁。”

内阁是天下官员所仰望的天上之地，也是无数士子最终幻想的彼岸，内阁统领六部，管理天下之事，是一人之下的权柄中枢之地。

徐仁深切叩拜，其余几位蓝袍满眼羡慕地看着跪在最前方的红袍官员，不禁联想到自已有朝一日入阁该是多么意气风发，但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梦里黄粱，能混到三品退休已是光宗耀祖，更不敢奢望内阁的首辅之位。

“要什么职位自已去想吧，想好了上个折子上来，跪安吧。”

徐仁扶着宫墙行走在飞雪中，猛地拍了拍自已的脸，又拍了拍邓芝的脸，说道：“我进内阁了？不是做梦吧。”

邓芝轻轻用手拍向徐仁的膝盖，痛地他单脚紧缩，差点扑倒在雪里。

邓芝笑着说：“现在真了吧？”

徐仁一把甩开邓芝凑上来搀扶的手，方才在勤政殿起身时，膝盖微微挺直就传来剧烈的酸痛感，随之而来是全身麻木，一行八人一瘸一拐地走出勤政殿，看着滑稽的模样，明皇不禁发笑。

忽想起昨夜那桩佛宗密事，徐仁的脑袋一阵恍惚，八位官员连升两阶，已不是小小的‘宣宗遗臣’那么简单，相较之，自已视为瑰宝的佛门秘辛根本不足挂齿，他不知道君臣二人在内殿讨论的是怎样庞大的事，但现在的封赏足以见他的决定是极其正确的。

邓芝想的则没有这么多，对于官职高低并不在乎，他始终想的是怎样做些实事来施展自已的抱负，因而明皇那句‘官职自选’出口后，他就无心于前言后语的奖赏了，自然会有官员选择油水丰厚的‘肥差’，但他却不屑于损人利已的做法。

须知上者银钱俸禄，均取之于民。

徐仁问道：“陛下准我入阁，官职我便无须再选，还做兵部尚书，你呢，有何想法。”

邓芝看向身后的脚印，不多时便被大雪填满，淡然道：“四品再升两级，就是二品，督察院的右都御史还缺着，我就去那吧。”

徐仁的眉眼不安起来，略带迟滞地说道：“弹劾百官，那是得罪人的差事，另选一个吧。”

邓芝脚步艰难地走向前方，雪影渐渐没在他的身后，叹道：“这个位子一直缺着，总得有人去做吧。”

蓝青色的袍服游荡在天地中，却找不到一丝与他相衬的颜色，那道挺拔的身影逐步伟岸，最终消失在崇德门外，淹没在皑皑白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