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髦女人离开茶馆,梅姨紧紧跟踪过去。显然时髦女人并没有发现梅姨在跟踪她,丝毫没有反跟踪的任何举动,这就使梅姨基本排除了女人是秦灿的可能性。女人绕了两条街道,走进一个说唱苏州评弹的剧社,梅姨判断这个女人不是秦灿。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天色微暗,梅姨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是秦灿最有可能来取情报的时间。她要立刻返回夫子庙,不能错过秦灿出现的机会。梅姨在半路上去了一家服装店,她换了一身衣服,使自己恢复了原貌。
梅姨叫了一辆人力车,对车夫说:“快!去夫子庙,我给你加钱。”
“好嘞!您坐好。”人力车夫听到加钱,撒开腿向夫子庙跑去。
梅姨看了一眼手表,她好像有着一种预感,秦灿一定会出现。梅姨吩咐车夫在距离茶馆一百米处停下车,她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在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急促地向茶馆走去。
梅姨距离茶馆只有二十米了。她放慢了脚步,瞪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茶馆周围的动静。虽然她确信闫武没有叛变,但是,她一样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应有的警惕性。
距离茶馆还有八米。茶馆附近比白天的时候热闹了一些,茶馆门前摆着一个烟摊,一个背着孩子卖香烟的妇女,梅姨知道这个烟摊常年设在这里。烟摊旁边有一个驼着背卖糖果的老头,老头挎着竹篮招呼着路过的孩子们买糖果。离茶馆不远处还有一个擦皮鞋的男孩子,男孩嘴里高喊着:“擦皮鞋,擦皮鞋了。”
茶馆四周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梅姨松了一口气,她加快脚步径直走到茶馆门前,她似乎已经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坐在终极死信箱的桌子前面。
突然,一个男人迎面走来。梅姨仿佛猛然被皮鞭狠抽了一下,一个踉跄,以至于在瞬间中梅姨只感觉眼前一片发花,像是有无数个小星星在晃动。
男人身穿一件深灰色长衫,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毛围巾,男人身材高大、挺拔,宽宽的肩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独特的气质,令梅姨不禁浑身战栗,手脚冰凉。
“啊!天啊!天啊!楚秋凡!楚秋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梅姨只感觉一股冷气袭遍她的全身,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如同白天见到了鬼,每一根神经,乃至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梅姨只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她陡然变了脸色,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皮包里藏着的那把勃朗宁手枪。虽然在几天前,她刺杀过楚秋凡,但是,即便如此,她和楚秋凡这样近距离的相遇,还是第一次。这仍然使梅姨极为震惊,梅姨一时间如坠云雾,所有的往事又如汹涌的波涛席卷而来,历历在目。
此时此刻,梅姨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的化学瓶子,涌上一种难以描述的滋味。梅姨在来的路上设想过很多意外情况,甚至设想着茶馆外边已经被敌人包围,而她应该如何处置,应该如何挺身而出解救秦灿脱险。然而,她单单没有设想过她会在这里碰到楚秋凡,她没有想到在她几次追杀的情况下,楚秋凡仍然这样嚣张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很显然,楚秋凡也同时看见了梅姨。顿时,楚秋凡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惊异的亮光,脸颊的肌肉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刹那间,楚秋凡的脸色变得异常冰冷、严峻。
梅姨由于惊骇和震惊,心口怦怦地跳动。她和楚秋凡同时停下脚步,两个人对面而立,他们的距离是那样地近,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四目而视。虽然事隔数年,虽然楚秋凡的面孔比以前显得消瘦、沧桑了一些,但他依然是以前的那个楚秋凡。梅姨非常清晰地看见在楚秋凡的左眼上方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痕,那是他们在上海日本人的轰炸中,楚秋凡为了掩护她而留下的伤疤。因此,梅姨可以百分之百肯定,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楚秋凡,是她一直追踪的那个人,也是她一直要刺杀的人。
刹那间,梅姨想起了楚秋凡对自己的欺骗,对自己犯下的罪恶。她想起了那场毁灭性的婚礼,想起了至今不知下落的小女儿。梅姨只感觉浑身的血在一点点地沸腾,眼睛里燃烧起一团烈火,她紧紧握着皮包里的手枪,只要她的手指轻轻一扳,楚秋凡的脑袋就会立刻开花。
楚秋凡的眼神里充满复杂的情感,他能够清楚地从梅姨的眼睛里看到巨大的愤怒和仇恨。他张了张口,但是没有发出声音,然而,他的脸色却极为阴暗。
梅姨只觉得心口燃起的熊熊烈火已经达到了极至,愤怒、痛苦、仇恨,甚至还有着一种隐隐的刺痛。这一切复杂的情感使她的心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疼痛,她的手紧紧握着那把勃朗宁手枪,她快速地思索着,马上开枪!立刻开枪!绝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梅姨很清楚自己的手枪虽然体积很小,但具有很强的杀伤力。现在只要她扣动扳机,子弹就会隔着皮包打碎楚秋凡的脑袋,完成她多年的心愿和任务。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绝对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倏地,梅姨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她猛然意识到,秦灿同志此时很有可能来取情报,一旦枪声一响,附近的特务和警察就会立刻冲过来,这就会给秦灿带来巨大的危险。因此,即便她与楚秋凡有着深仇大恨,她也只能暂时放弃刺杀楚秋凡的念头。梅姨狠狠地咬了咬牙,把一腔怒火强压在心底。
梅姨意识到她必须立刻离开楚秋凡,她不能再进入茶馆里,她知道楚秋凡绝非等闲之辈,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卖糖果了,卖糖果!”
忽然,那个卖糖果的驼背老头朝着梅姨的方向走过来。梅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后背冒出了一股凉气,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梅姨觉得卖糖果老头的那双眼睛像一把锥子一样刺在她的脸上,冰冷而残酷。而这双眼睛她似乎在哪里见过,有些熟悉,非常熟悉,但又很陌生,非常陌生,梅姨的心头不禁抽动了一下。
“卖糖果了,卖糖果。”老头嘶哑着嗓音喊着。
“我买糖果,买糖果……”一个小孩子清脆的声音。一个小男孩跑过去,扒住卖糖果老头的篮子,“给我糖果,我要买糖果。”小男孩喊着。
一分钟的时间,梅姨的心绪被卖糖果的老头搅乱了,待她再回头看去,楚秋凡已经悄然消失,无影无踪。
事实上,梅姨心里极为震惊,她又一次同楚秋凡在极为关键的时间内不期而遇,那个时间应该是秦灿来取情报的时间。两个如此身份特殊的人,却同时出现在夫子庙,这绝对不能说是一个巧合,或者是一个偶然。
因此,这已足够说明楚秋凡与秦灿进入南京执行绝密任务有着某种联系,这就使刚刚进入南京便失去联系的秦灿身处极为危险的境地,梅姨深深地陷入焦虑之中。
梅姨同秦灿失去联系的渠道,梅姨也没有办法找到秦灿,她只能耐心地等待消息。
接下来,她考虑着通过什么渠道可以营救出闫武。梅姨不会忘记,抗日战争时期,在她身中枪弹,奄奄一息,全城都在戒严,日本人控制了所有的医院和诊所,在敌人严密封锁的情况下,闫武没有放弃抢救她的念头。闫武拼着性命,居然抓来一个日本医生,为她做了手术,取出子弹,救了她的性命。如果不是闫武的舍命相救,也可能她已经活不到今天。如今,南京即将解放,南京城的天空马上就要亮了,梅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闫武在这个时候死去,而看不到南京初升的太阳。
梅姨来不及向区书记请示,自己去面见沈少白。梅姨知道沈少白也认识闫武,抗战时期,他们碰过面,虽然两人心照不宣,但都知道对方的身份。沈少白也很清楚闫武对梅姨的感情,确切地讲,他们两个人是情敌。因此,梅姨让沈少白一个保密局的处长去营救闫武这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但是,梅姨注意到一个问题,虽然沈少白知道闫武的真实身份,但是,在闫武被捕之后,沈少白并没有揭穿闫武。
梅姨约请沈少白在蓝雅咖啡馆见面,沈少白如约准时到达。他手里捧着一束鲜花,面带笑容,毕恭毕敬地将鲜花送到梅姨手里。
梅姨接过鲜花,笑了一下,她心里说,这个人还是老样子,十几年一点都没变,到什么时候都要弄出一些花样来。
梅姨觉得自己也可能在做一个危险的游戏,她请求一个爱自己十几年的男人去营救另一个爱自己的男人,而这两个男人都和自己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
梅姨端起咖啡,慢慢地抿了一口,开门见山地说:“沈少白,我请你来,对于你来讲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沈少白笑着说:“即便是鸿门宴,沈某也会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