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大床上,西门音一团云雾地睡着。方丞刚刚洗过澡,一面擦头发,一面走过来,轻轻吻了吻西门音的额头,西门音睡眼惺忪间立刻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回来了?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任凭方丞再怎样亲吻,她都像一只嗜睡的猫儿,一动不动地打着小呼噜。
他们住在重庆沙坪坝,除了这幢公馆和这张大床外,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方丞的根基在平津一带,多数资产都在战后冻结了,南下时三十余艘轮船又在汉口被日军炸毁,如今身无分文。
再次扬名立万是后来的事,眼下为了维持家用,他只能做个游击商人,倒买倒卖,赚些蝇头小利。
脱掉浴衣上床,睡着的西门音即刻搂住他的脖子,黏在他的怀里继续酣睡,她整整三个夜晚没睡觉,一直在等他。每次去成都办货都是如此,大轰炸让所有人神经紧绷,他去几天,她担心几天,直到他回来,她才能卸下紧张,之后便一秒都撑不住了,睡虫噬咬。
身子好些了吗?他吻着她的发顶轻轻问。
她气血虚,北平沦陷后,随国立清华大学一路迁移到长沙岳麓,跟了他后,又辗转来到重庆,连续的颠簸流离令身子更是不济,如此熬夜,哪能受得住,但她顾不上答,只管睡。
方丞腾出手向床头摸去,那里放着一只柑橘。
西门音爱吃青菜和水果,而重庆最近刚被轰炸过,市面上果菜稀少,一枚广柑已经到了三百法币的地步,夜里他从成都返回时,买了几枚回来。
他把广柑剥了皮,一瓣一瓣地撕去细筋,放在床头的小碟子里,摞起一座小山高,若他不这样做,西门音每次只会剥开一瓣,猫儿一样浅浅尝个味道,许久后才会再剥第二瓣。
他从小优渥,唯独1937年和1938年穷过两年,却在这样的时候,遇见最想珍惜的人,两人同居的日子清苦,买这样几只柑橘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碟子里的橘瓣浓香四溢方丞睁开眼,空间里一片漆黑,他怔了数秒,打开床头的台灯,外面落地钟响起午夜两点的钟声,床上除了他没有旁人,这里不是1937年的长沙岳麓山,也不是1938年的重庆沙坪坝,这里是1946年的北平香山别墅。
睡意全无,他披上睡袍,到书房抽雪茄。
他曾经以为,西门音除非不在人世,否则不可能不回来找他,因为她爱他爱得神魂颠倒,可现实真的摆在这里,她活着,并且堂而皇之地回到了北平。这一度令他有种溃败感,但转念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她是那么的任性,让她向深爱的人弯腰不可能。
想起昨日西单牌楼偶遇的情形,她前怕狼后怕虎地徘徊在当铺门口,那种寒酸令方丞内心复杂,甚至有那么一瞬快心,离开他之后,她落到了何等田地可见一斑。
衣服旧、人旧,像一套陈年的线装书,死气沉沉,落着灰尘,无人问津。
眼中虽然有了成年人的稳重,但风采不再,现在的她,绝不会有当年那种搂着他脖子睡觉的娇憨之态了。
那般潦倒,却一直没有来找他。
可怜的自尊心!除了这一茬,方丞想不出别的原因。
不过,砒霜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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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的下弦月缓缓沉向地平线,小菊胡同尚笼在幽蒙蒙的晨雾之中,卖生豆汁儿的吆喝声已经长而宛转地隐约传来
豌豆的黄儿来,好大的块儿来!,小枣儿的豌豆黄儿好大的块儿来
西门音刚刚起床,正四下端详着自己的屋子,昨天买回砒霜后,临时放在了床板底下,但今儿她要外出授课,把如此剧毒搁在家不放心,万一弟弟们不小心翻到可要糟。
端详几遍,最终撬开地上的一块浮砖,将小纸包掖进去,然后盖上地砖,依然觉得不够,便搬着脸盆架子往上摞,未及放稳,门口骤然传来敲门声,吓得她浑身一震。
音儿,开水烧好了。
是母亲的声音,西门音这才松了口气,打开门,说:妈,您身体不好,何必起这么早。
她母亲没有言语,将开水注入洋瓷盆里后,叹气一声在床沿坐下了,才道:哪里睡得着呢。
西门音看着母亲忧心的面孔,心中难过,她慢慢走过去,伏在母亲的膝上,安慰道:妈,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定有法子
她母亲沉默,窗外微紫的天际透出一缕晨曦,屋子里影沉沉的,让人心中更为压抑。母亲忽然硬生生说出一句话:何不找找姓方的?
方?西门音抬起头。
母亲老脸红透,转了开去。
西门音尴尬地起身,默默在母亲旁边坐下。旁观者比当事人长性,若不是昨天报纸上看到方丞的肖像,她根本想不起那段年少无知的荒唐事,然母亲意难平,一直梗在心上。
不过母亲一向庄重,竟突然提出让自己书香门第的女儿去跟曾经私奔的男人托关系,她很错愕,不晓得该怎样回应。
但西门太太今天既然舍掉脸面说出了口,就没打算不了了之。
报纸我看了西门太太虽然做足了准备要和女儿来一场交涉,但授意女儿去找方丞帮忙,究竟是一件羞惭的事。那张报纸,是昨晚小四儿吃完姐姐买回的油花生被她看到的,英俊的男人的脸,被油渍糊得清透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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