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过了夏至,天就一日更比一日闷热,尤其午后至傍晚这半天,坐着不动都出汗,就算身边有两个侍女不停打扇也无济于事。
苏阮举着丝帕按了按出汗的鼻尖,透过竹帘缝隙,看着外面问:“怎么还不来?”
在她对面,隔着食案坐着一位丰腴妇人,正是苏阮的堂姐梅娘。梅娘也热得一头汗,正端着玉碗吃樱桃酪消暑,听见她问,忙放下碗,擦了嘴,说:“是呢,也到了散衙的时候了。不过付舍人位在机要,许是圣上召见……哎,好像来了,那两个并骑的,看见了吗?一白马一红马。”
梅娘抻着脖子起身,苏阮也扶着侍女的手站起来,边上侍候的侍女走到窗边掀开竹帘一角,苏阮便走到竹帘后头,透过那一角偷偷往外面街上看。
此时刚到申时中,天上太阳还高着,街上热意蒸腾,行人并不多,刚从坊门进来的两位骑士便十分显眼。
“哪一个是?”苏阮见那两个骑士都颇健壮,只一个略高一个稍矮,服色也是一般的五品浅绯袍,很难分辨,从她们所在的这间食肆看过去,又实在太远,根本看不清面容。
“骑白马的是。那匹白马还是圣上御赐的宝马呢!”梅娘凑在苏阮旁边,远远指点,“去年春,圣上召见亲信臣子在西内苑打马球,付舍人身手敏捷、技惊四座,圣上十分欢喜,就将这匹宝马赐给了他。你瞧付舍人这体魄,多健壮,可不是那些大腹便便的公卿们可比的。”
苏阮听得一笑:“我怎么听着你跟夸马似的?”
梅娘伸手抱住她胳膊,嬉笑道:“哎哟,我的徐国夫人,要真说起来,这选男人和选马呀,还真没什么分别。非得年轻健壮样貌好,才堪用呢!”
她说话同时,还飞了个意带调笑的眼神给苏阮,苏阮就拍了她一下,啐道:“呸,说的什么浑话?”啐完到底还是惦记看这付舍人的样貌,又回头看外面,却见那两个骑士没往坊内走多远,就下马把缰绳扔给了小厮,“咦?怎么下马了?”
梅娘看了一眼,“啊,八成是在官署里没填饱肚子,家里又没人管,就先去吃个汤饼垫垫。没事儿,很快就吃完了,叫她们盯着,咱们再坐一会儿。”
见到人影了,苏阮也就不再嫌这间食肆热的发闷,回去竹席上坐下,端起樱桃酪吃了两口,接着梅娘话茬问:“我记得上次你说,这个付舍人前妻去世有一年多了,他近来颇得圣上信重,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人,应当不少吧?”
梅娘笑道:“不少是真的不少,上巳节的时候,杨老尚书就提过要把孙女许给付舍人,不过,没入夏杨老尚书就病了,到现在还卧床不起……”
刚说到这里,雅室外面忽有人禀道:“夫人,丽娘求见。”
苏阮道:“进来。”
一个身穿浅藕色短襦、高腰蓝裙的管事娘子开门进来,福身禀道:“夫人,宫中内使过府,贵妃娘娘宣您和代国夫人入宫。”
贵妃娘娘是苏阮的小妹,从入宫后便独占圣宠,今年春得封贵妃后,苏家也因此一跃成为当今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连苏阮和大姐苏铃都沾了妹妹的光,不但随娘家迁入京城,还分别获封徐国夫人和代国夫人,列土赐第,特许随时入宫探望苏贵妃,圣眷之隆,朝野侧目。
不过苏阮此时听了这个消息,却并不怎么高兴似的,淡淡问道:“入宫做什么?”
“说是圣上和娘娘新排了乐舞,请两位夫人一同赏鉴。”
“那你就说没找着我,让姐姐自己进宫去吧,别叫圣上和娘娘久等。”
管事娘子有些迟疑,梅娘忙道:“这可使不得!娘娘宣召,怎能不去?这些年娘娘寄养在外,本就思恋你们姐妹,好不容易一家人都在京城了,正该多多相聚才是!快去!你放心,付舍人跑不了。”
苏阮哧的一笑:“谁说怕他跑了?我是想着,我在这儿等了这许久,连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见就走了,岂不是白热出一身汗?”
梅娘笑道:“你走的时候从那食肆路过,瞧一眼就是了。放心吧,这可是我和你堂姐夫照着你的喜好,精挑细拣的人选——付舍人当年中进士时,还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呢!说一句貌胜潘安也不为过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苏阮再不想走,也没法留了,只得跟梅娘告别,戴上帷帽,扶着侍女的手出雅室下楼,到食肆门外登车。
车夫赶着车向坊门走,苏阮倚在窗边往那中书舍人付彦之所在的食肆里张望,可是望来望去,到车驾彻底经过食肆,也没瞧见那位付舍人的脸——他竟然背对着大门坐,只留了个宽阔的背影!
“真是白跑一趟!”苏阮悻悻的放下帘帷,“人还没有马看得清楚。”
她懊恼着盘算一会儿入宫面圣要怎么应对,车驾已出了坊门,折向东,往徐国夫人宅邸所在的亲仁坊走,到建福大街要北转时,从北迎面过来一辆翠帘辎车,看那车形制,主人至少也得是三品官。
但车夫毫不在意,继续赶着车转弯,反而是那车的车夫见到他们这辆车华盖锦幄、车身还嵌有金玉,赶紧回头与车中主人说了一声,喝住拉车的牛儿,等他们先过。
车上帘帷低垂,外面两车夫也始终没有交流,是以苏阮根本不知道这番相遇,只顾埋头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