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凰轻哼一声:“好得很。”
他动手的时候十分有技巧,都是重重抬起,落下时收了劲,只伤在皮肉上,皮肉破损自然鲜血淋漓看上去很可怕,实际上却没有伤到筋骨,养上个十日就能完全好了。
方轻骑叹了口气,他很少叹气,每天都是高高兴兴,仿佛每时每刻都有能让他笑出来的好事。他看着她的眼神柔软,徐徐道:“襄阳公主真的对你很重要么?让你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报仇。”
李清凰沉默了一阵,只是回答:“如果我不为她报仇,那就再没有人会这样做了。”
就像刘禅,他想到的只会是襄阳公主作为突厥人手上的人质,会降低他们的士气,他的第一选择是朝着她射出凌厉的一箭。就像她的母亲,女帝谢珝,她会想不到李柔月和亲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她当然知道,但是她当做不知道。满朝文武百官难道不知道送去和亲的女子有多么可怜吗?她们远走他乡,担惊受怕,又被凌虐致死,他们难道不知道吗?不,他们当然知道,可是知道又怎么样,难道还要为了一个已经香消玉损的女人挑起两国之间的战火吗?
不管和亲的是公主,还是宗室的贵族女子,她们都是慢慢走向死亡。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心怀大义,愿意为了国家放弃自己的生命乃至尊严,可这样难道就错了吗?难道活该就要被大义碾压,只能慨然赴死吗?哪怕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也是有活下去和选择的资格!
她又道:“如果我死了,就不会有人帮我报仇,也不会有人为她报仇了。”
她说话的语气和缓低柔,就像心平气和地诉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就像饿了需要吃饭,渴了需要喝水,困了就要睡觉。
方轻骑把她扶到床上,久久凝视着她:“为何没有?若是你死了,一定会有人为你痛心,为你哭泣的。”
李清凰俯卧在床上,微微闭上眼,她现在很累,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她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伤需要处理,可是就懒得动,反正伤口自己也会结痂止血,有什么事等最好等她醒来再说。
这个时辰,陶沉机端着一盆温水站在门口,他比刚参军时黑了许多,也清瘦了,整个人站得笔挺,就像一杆长枪。方轻骑侧过头看着他,又轻轻笑了:“怎么?你跟我一样,也是来献殷勤的吗?”
陶沉机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注视着他,低声道:“伤口如果不处理,可能会发炎腐坏。”
他把手上的水盆放在狭窄的书桌上,伸手进去试了试水温,不烫也不凉,正正好。方轻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嬉皮笑脸的不正经表情:“你在想什么?想趁虚而入,还是别有所图?”
陶沉机绞干手巾的手动停顿了一下,又语气平淡地回答:“都不是。”
方轻骑暗暗地啧了一声,想当君子是吧,可他就是讨厌君子,更加厌恶那种伪君子。就算他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一股正气凌然的气息,他还是能从底下闻出一点阴暗的虚伪味道。
陶沉机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剪开了她后背血迹斑斑的衣衫,红色是鲜血,洁白的是背部的肌肤,两者交相辉映,刺得他眼睛都痛了。他很快地处理好她的伤口,撒上金疮药粉,因为不好包扎,就只能用干净的纱布压在上面。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方轻骑就站在一边,抱着手臂,冷眼旁观。
陶沉机轻手轻脚地帮她拉上被子,有纱布作为隔离,应该不会把让伤口黏在被子上了。
他做完这些,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知道军营里面性别其实应该被模糊,可他还是很容易就意识到李清凰是个姑娘,尽管她足够强大,不拘小节,甚至彪悍。可是这么多人中,稍微懂些医理,又不会心怀邪念的人,他就放心他自己。他抬起头,看着方轻骑,又朝门外看了一眼:“我们出去说话?”
方轻骑没有反对。
他们走出了百来米才停下来。陶沉机道:“你对我,似乎有些误解。”
方轻骑耸了耸肩,面上还带着轻忽的不屑:“没有的事。”
虽然谢老将军将他和陶沉机一起收为门生,但是他知道,陶沉机想要跟他比,根本毫无胜算,谢老将军会照应他,不过是看在他父辈的面子上。既然他们根本没有可比性,他又为何要去误会他?
“没有就好,”陶沉机道,“我不希望一些误会破坏了将来可能会有的同僚关系。”
方轻骑突然贴近他,笑道:“可是我在你身上闻到了一股味儿。”
“是吗?”陶沉机狐疑地抬起衣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现在是冬天,一个月洗不了一次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他身上有了异味……大概非要数出参军的一个个缺点,不能洗澡是就是其中最大的缺陷了。
“不是汗味,”他笑得露出一口又白又整齐的牙齿,“是一股……啊,伪君子的味道。”
陶沉机皱着眉,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远去。
……
五年之后。
睡着了的李清凰依然在梦中厮杀,她悄悄地跟随者使纳王子回转领地的队伍,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分化着他的队伍,她在饿了就啃两口干硬的面饼皮,渴了就喝两口山石上的雪水,累了就靠在红烧肉的肚子上打一会儿盹,她满怀仇恨,却又足够冷静,冷冷地盯着从她眼皮子底下经过的队伍。她就像最有耐心的又最机智的猎人,等待着下手的最好时机。
梦醒了,她又睁开眼,小腹依然还有些坠坠的胀痛感,但也不再是那样全身都用不上力了。
她坐起身,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林缜穿着一袭旧衣,缓步走了进来,他手上还端着一只碗,光是闻到空气中浮动的生姜味道,她大概就能猜到这碗里装得是什么了。他朝她走近过来,凤目半垂,睫毛安静服帖地垂在眼睛,晕开了些许阴影,木格子窗外的阳光倾斜在他的身上,映亮了他半边面孔,还有细细的飞尘在他身边舞蹈跳跃,她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是他跨越了时间,跨越了这千里之遥的距离,站在了她的面前。
林缜舀起了一勺红糖姜水,凑近了她的嘴边,笑道:“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李清凰皱着眉看到近在咫尺的勺子。
“最后一碗,”林缜又补上一句,“喝了这碗,我就不逼你了。”
她接过小碗,直接把那红糖姜水一饮而尽,又被辣得鼻尖冒汗。
林缜捻着一块手帕,轻轻擦拭掉她鼻尖的汗珠和嘴角的汤渍,微笑着注视着她。可是当她抬起眼,他又不自然地挪开了之前专注的眼神。
李清凰问:“你避开做什么?”
而林缜同时问:“你做了什么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