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五十一年。京城。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可是,花非花,若是花何不为我留芳踪,雾非雾,为何总是欠缺缠绵在梦中?
深宫寂寂,残雪悠悠,颦如的世界在冬日幽深的延禧宫中沉睡,一如腹中的孩子,依旧静静地沉睡,不愿融入真实生命一分一毫。前生的梦里,那些非花非雾的浅吟低唱,是否真的能带到今生?
延禧宫也许不适合种植翠竹吧,帝玄烨虽一番苦心,奈何万物并不是他人间帝王能左右的。如今除了光秃秃的枝干,再无一丝绿意,一如这延禧宫里的人,一如那正殿中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几年了仍未能走出的密贵人,任凭着岁月催老了容颜;一如西阁赤栎殿的宛馨,将自己沉迷在永不可能的幻梦中,费尽心力筹划着与太子胤礽的相聚相约,颦如已经不记得几个月没有与她交谈过了;一如绛菱殿的石采薇,全副心思放在邀宠侍驾之上,再无一丝当有的小女孩心性。
造化弄人吧!得宠又当如何呢?她也曾宠冠六宫,她也曾御前浅笑,如今更是身怀龙种,即将临盆,但这一切,何曾给她带来过任何欢笑和满足?即便这腹中骨肉,又能与她有几分慰藉?抚养他的,是保姆,是宫女,不是她这个皇额娘啊。
杜宇轻轻走来,帮她加了件披风,说:“小主,好好的,这又哭了半上午了。为着孩子,也保重些自己吧!万岁前日还打发人来给你送御点呢,如今不侍驾仍得这般荣宠的,您可是独一无二了,瑾庶妃那里不知该如何羡慕呢,您就别伤心了!”
颦如叹息着摇摇头,这丫头啊,随她入宫这么多年,敦厚温存、体贴细心,可是怎么就不是解语花呢?怎么就不如红钰更能明白她的心思呢?想到红钰,我对杜宇说:“去叫红钰来吧。”
杜宇答应着,直向门口走去,忽然惊恐地叫了声:“太子殿下?您……小主,太子殿下来……”
不待她说出口,只听到太子胤礽压抑的声音低低地叫:“闭嘴!不许多说一句话。关好房门,在门外守着,不得让任何人进来!”
颦如吓得急忙想站起来,这这……这还了得?太子殿下来她的居所做什么?这是不符合内廷法度的,万一被人得知,纵有千张嘴,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的!
她隐约感到命运那不祥的血腥味道又在她周边舞动。
她本能地低喊道:“太子殿下自重,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这……”
没等她说完,太子胤礽大步流星走进内室,面对她,毫不犹豫,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然后重重地磕起头来。
他是储君啊,未来的皇上,除了帝玄烨,这世上谁还能受得起他的磕头跪拜?颦如慌得手足无措,又不敢伸手拉扯相扶,只得侧身躲开,急急地说:“太子殿下请自重,嫔妾承受不起!请快快回去,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也不是您可以随便说话的地方!”
他停止了磕头,抬起头来,依旧跪在地上,热切地看着颦如,那眼神中,充满着焦灼、痛楚、关切甚至欢欣,那是一种能催人泪下、令人炫目的神色,那是……那是若容哥哥的眼睛,那是当她生气小性发脾气时若容哥哥的眼睛,那是前生的梦里,支撑着她艰涩地前行的天际的那颗孤星。只除了,面前这双眼睛中的神色,更多了番游移——不属于她的游移。
她被震撼了,静静地站着,无法说话,无法动,看着他,听着他,听着他那注定震耳发聩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内心里。
他很直白地说:“我今日不叫你母妃或者熙妃,也不称呼你陈小姐,我就叫你颦如吧,颦如这个名字,应该是有情有义的!我来,当然是要当面感谢你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无论你处于何种目的,但我是实际的受益者。我能再次被立为太子,怎么感谢你都无法报答你的大恩大德。但这不是我今日来此的主要目的,我知道我今日到你宫殿来,这行为很冒险很冲动,可是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这世上,只有你能救我!颦如,求求你,救救我吧!再救我一次!不看在我的份上,且看在曹家,看在我和曹家的情分上吧!”他顿了顿,忽然说:“看在曹颜曹若容的情分上,救我吧!”
颦如愕然!那名字,那埋藏在她心底最深的囚牢中,上了万年古锁后珍重封存的名字,那在这深宫中随着岁月老去、永远无踪无影,甚至在世上都已经被替代了的,被注销了的名字,居然今日,在他的口中,宏大凝重地冲脱出来,她如被狂雷击中,再无力反应,跌坐在椅子上。
他看着她,继续狂热地说:“颦如,你不用奇怪我怎会知道这些事情,你别忘了,我与你的几个表兄都曾一处长大,与曹府一直往来密切,何况你与曹若容的事情,在曹府不是秘密,谁都知道只是等待孙嬷嬷在合适的时间开口挑明了而已。我知道你们情深不渝,我也知道你们缘定三生,我更钦佩你为了他可以让自己深锁内宫、屈意承欢,所以我相信你是个重情、懂情、痴情的性情中人,所以我也相信,你一定能帮我,能救我,就因为这一个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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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回过神来,宿孽总因情吗?还是她今生注定,情天情海,为情挣扎三生?
太子胤礽看她神智清楚了,继续自顾自旁若无人地说:“我自懂事以来,就不停地被人教导,这个帝国是我的,我是今后的万圣至尊,我将富有天下,可是,我慢慢长大,越来越知道这都是假的,我没有额娘,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
我身边的人太多太多!那些朝臣、那些官员,逢迎我讨好我挑唆我蛊惑我,只为了我能给他们带来荣华富贵,只为了通过我的幌子满足他们自己的名利权势;我的阿玛教育我读书骑射,教育我治国安邦,我只是学生是臣属不是儿子,他时时刻刻、千方百计要把我拉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漩涡中,把我当成他意念中的敌人;我有福晋有侧福晋有很多女人,她们是我的皇阿玛安插在我床上的眼线,是我的臣僚们布置在我床上的筹码,是来盯着我、看着我的,甚至我找两个戏子在自己屋子里听了两句戏,第二日皇阿玛居然就能知道并且责骂我有龙阳之兴;人人羡慕我千富万贵、万花之主,可是我活得很压抑很孤独很无奈。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真心的爱着我,不为了我名分上的储君,不为了任何权势名利,那就是宛馨!我的宛馨!”
太子胤礽说着,目光越发迷离,心神越发摇曳,他做梦似地说:
“宛馨是个好女孩,她阿玛为了依傍我,将她像礼物一样送给我,任凭我何时何地用何种方式接近她亲近她。可是她善良、多情、真诚,她完全不顾及世俗的礼法,也不为了她父亲出卖我任何,更是从来不说那些世俗争斗的混账话。
我们两个一起长大,一起偷偷躲开保母太监们看《西厢记》《牡丹亭》,一起悄悄放风筝、藏桃花、诗词唱和。后来她长大了,长大到必须去参加秀女大选的时候,她不肯去,哭着闹着绝食寻死也不肯去,她是镶黄旗旗女,她如不参加选秀,她家便是犯下欺君大罪。我不忍心她死,我对自己还抱有天真的希望,我对她说,你去吧,你去了也是我的,总有一天我会是这紫禁城的真正主人,那时候你就完全的、光明正大的是我的了!咱们满人,阿玛去世是可以再娶庶母的,那时候,我立你为皇后!
她相信了我,她不忍心带累家人,她抱着我哭,说她不要皇后的名分也不要富贵荣华,她宁愿与我做一对贫贱鸳鸯,我是储君是皇帝,她跟我,我是贩夫是走卒,她也跟我!她愿意等,一直等下去!然后她参加了选秀,然后毫无悬念地入选了!她等着,等到那一日她被翻了牌子,在香汤沐浴的时候她将自己沉在水底,几乎不曾淹死,却还是被我的亲阿玛带上了床。
别人争宠争胜,她躲着藏着,她太优秀太美丽太出色了,阿玛居然很宠幸她,于是她怀孕了,那次我们好容易再次在沁芳园相见了,她使劲捶着打着肚子,哭着,她说她不要母以子贵,她不要皇子格格,她说她不知道这孩子生下来,该叫我阿玛还是哥哥,可是她是女人,她那么爱着她那个没出声的让她痛不欲生的孩子。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我帮不了她其他,我只能暗暗使人将她的补药换成了落胎药。
我没办法面对这些,我自私我邪恶我无情,可是我深爱着她,这世上我唯一可以真正相信的人,我无法忍受她为我的阿玛生儿育女。
我知道这对她不公,我知道这会使她失宠、使她独守寒宫甚至晚景凄凉,后来果然她失宠了,之后她变了,变得刻薄变得冷漠变得不近人情了,宫内她一个朋友都没有。”
颦如被胤礽的故事震撼了,虽然她前日已经知道了大概,但是如今胤礽口中眼中神色中,有着惊天动地的凄凉和美丽。
胤礽泪流满面,忽然热切地抬头说:“现在,宛馨又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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