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冲波更是急得满头大汗。他虽然不算是怎生好口才,却也称得上是张利口,最擅说笑,偏生遇上萧闻霜这等似是全无”幽默感”的女子,实是半点用武之地也无,吃吃了一会,额上早挣出汗来,只恐萧闻霜言出如山,回头当真有什么自伤之事,心道:”我若要开口劝她,她遮莫要觉我还是不悦,我若要硬喝令她不得如此,虽然她多半会听,可日后和她却更不好相处,他妈的,怎么办哪?!”
萧闻霜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又不说话,自料他仍未息怒,心道:”那便没法子了,左右此地已不是完颜家地头,便带点伤想也无碍。”
她自幼得张南巾亲自调教,对太平道极是忠诚,又深知”不死者”之重要性及其地位,又自觉乃受张南巾”托孤”之任,更是小心翼翼,处处以下人自居,断不肯教云冲波有半点”损伤”甚或是”不悦”,此刻见他显是”怒意难息”,当下再不犹豫,朗声道:”公子在上,闻霜无礼之举,请准闻霜自惩!”说着早将花胜荣腰间弯刀夹手夺过,竟没半点犹豫,便重重砍在自己左手小臂上面!
血光飞溅当中,云冲波惊怒交集,叱道:”你作什么?!”和身而上,一反手早将萧闻霜右腕叼着,把那刀夺了下来。顺手就丢在地上,忙不迭的自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条,为萧闻霜包扎止血,一边怒道:”你搞什么?好好的干什么拿刀砍自己?!”
若论对敌经验又或力量修为,萧闻霜本是远在云冲波之上,但一来她精擅的乃是法术,与武学原就不精;二来她此刻内伤未复,力量只能提升到第六级境界,与云冲波现下实力只是悉两铢称;三来她对云冲波甚是尊重,并不敢有相抗之心,手中弯刀自是一下便失。也幸好她内伤未复,这一刀砍得不十分重,虽然鲜血流溅,却未伤筋骨,云冲波自幼行猎山野,粗通外伤医术,略一察看,已放下心来,却仍是怒气难消,边教花胜荣取金创药覆上,边气哼哼的道:”说啊,你为什么要砍自己?!”
花胜荣在侧轻咳一声,神色间大为不屑,心道:”傻小子,这还要问?不就是为了你一句话她才动手的么?”
复又想道:”看他们一路样子,这小子该还未将她收屋开脸,却已收拾到这等服贴,那日后还得了?金州这边的娘儿们受土风所感,不大知道三从四德的道理,颇多悍妇,似这个丫头倒也难得。”
花胜荣心中所转的一干龌鹾念头,若教云冲波知道,自然立刻是一通饱打之后捆将起来,丢回到金州境内任他自生自灭。幸好云冲波并没张南巾那种读人心意的能为,而便有,此刻的他,也没心思去用在花胜荣身上。
“说啊,你为什么要这样。”
萧闻霜那里想到他反应这般大,只俯首低声道:”闻霜有过,该当此责。”
她越说,云冲波便越怒,大声道:”所以你就砍自己一刀?你有什么错?!不就是我说了个笑话么?你从来没和人说笑过么?”却见萧闻霜微微点头,不觉心下愕然,想道:”不,不会罢?她真得从未说笑过?”
其实萧闻霜自幼为张南巾抚养长大,因她垂髫时便已生得十分脱俗神色,张南巾恐她凡心早动,不利修道,便亲铸面具遮之,不教他人睹及。等她长大之后,一来周围道众敬其身份,不敢轻忽,二来她虑及自己女子身份,也不肯与人多有际游,倒当真是向来不识说笑之为何物,却不是虚言。
云冲波愣了一下,无话可说,忽地心底子一股烦燥不安的劲儿冲突上来,只觉全身都不对劲,却又不知怎说怎作才好,一怒之下,便想道:”我这般做法,便不信她以后还这样胡里涂的作事!”怒声叱道:”你不懂说笑是吧?那好,我现在也不是说笑!”说着一脚将那弯刀踢着,拎到手中,更不打话,刷刷两刀,早在自己左手上开了两条尺来长的口子!
萧闻霜惊呼一声,急扑上来欲为云冲波施治时,却被云冲波右臂一扬格下,盯着她,道:”我也不知怎么说服你才好,但你记住,以后你只要再这样对你自己,你割一刀,我一定割还自己两刀。”
三人同行以来,萧闻霜只见着云冲波一路上甚是随和,颇爱说笑,那想到他竟也会有此金刚怒目之态?饶是她见惯了多少英雄豪杰,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竟呆住了。花胜荣眼珠连转,终于反应过来:”此时我还是不在场的比较好。”咳嗽了一声,嘴里小声嘟囔着道:”我去去便来。”自转身向道边去了,两人果也未理会他。只他走了几步,心下却又不免有些悻悻:”他妈的,那丫头倒也罢了,那小子竟也不睬我,真是重色轻友…”却又觉着这”友”用得未免吃亏,心道:”那小子明明喊我大叔,那够资格和老子称’友’,说他重色轻长倒还贴切一些…”
花胜荣的动静,云冲波萧闻霜自是浑不在意,云冲波目注萧闻霜,口中只是道:”记着没有?”犹带怒意。
萧闻霜身子颤了一下,脸上一丝感动之色一闪而没,低声道:”公子,你又何苦…”话未说完,云冲波已怒声截道:”你还说?!”
“别总这样待我好不好?我只是个小人物,小人物啊!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太平’,’不死’有什么意思,我也不想当什么公子真人的,我只是想和你朋友相处,不想当什么主子!…呃,你不要告诉我你也没有过朋友?”
尚未得着回答,云冲波心中便已在大骂自己愚不可及,萧闻霜方才还说周围人中便连敢与说笑者也没有,又那可能结交朋友了?果见萧闻霜愣了片刻,微微点头。
心底苦笑了一下,云冲波伸出手,将萧闻霜的右手小臂握住,道:”那,我就做你的第一个朋友,好不好?”
不等萧闻霜回答,他已又道:”若不答应,你就把我丢下,自己想法去找那个什么玉清真人罢,因再这样和我在一起,不是你被我害死,就是我被你憋死,决没个好下场的。”
花胜荣虽然站开,两人说话却还听得清楚,心中大摇其头,不觉暗暗嗤鼻道:”看他一幅愣头青的样子,竟也明白趁人之危,加以要挟的道理,倒似比老子当年还要晓事些…”正自感叹”年华不永”时,忽地想起一事,心中不觉一寒,想道:”他们刚才说什么,’玉清真人’?!”
他本是个走惯江湖的积年老骗,与这些名号自然熟知,再联想到一路上两人交谈中的一些蛛丝马迹以及来路上听得的消息,心底忽地明白过来:”这小娘皮多半是太平道的人。只怕还不是什么小人物。”他那日吃巨门等人捆了半夜,几乎冻毙在驿站里面,现下想起,心中犹寒,不自觉的便有些想逃的意思,却又转念想道:”她似是已对那小子死心塌地了,只消那小子还敬我一声,她须不会怎样。”只是话这样说,心底森森之意却终是难减,情不自禁,又退开了几步。
另一边,萧闻霜愣了许久,终于低头道:”闻霜明白了。”借势将右手自云冲波掌中抽回,见虽然捆得十分难看,却已止血,又低声道:”多,多谢。”声如蚁鸣,几不可闻。一边已将左手按在云冲波伤口上,她的手段却比云冲波强出不知多少,只见蓝光数现,伤处早已收干合口了。
三人经此一搅,虽然破一心结,但一时之间,终是难免尴尬。一路上寡言少语,走得便快了许多,未时前后,已隐隐能够看见萧闻霜先前所说的那小城外围的房屋了。
萧闻霜心中坚冰虽然被云冲波的一番言语有所打动,但多年所积之习却终是改之不去,几番犹豫,却终还是改不了口,仍称云冲波”公子”,云冲波也无奈何,只好由他,左右他也不想什么,只求萧闻霜能够不对他奉若尊长,便已十分满足了。
项人素来逐水草而居,不知城守之事,那小城原是数百年前夏军征伐至此时所筑,乃是个积粮周转的所在,后来不果南撤,遗留在此,却因为项人素来不重城守,并不驻兵,更将城郭尽毁,后来时间流转,因其地处河路交汇之处,交通甚便,渐渐为路经商人所用,成了一个商会之城,却又远非当日筑城军伍的本意了。
这小城本是粮所,自是只有编号而无名称,后来为商人所据,取当地土语名为”依古力”,意为”河畔”,只因这小城原是夹河而建,外形狭长,阔不过数百步,长却绵延数里,虽然远远不若中原城池规模,但在这塞北苦寒之地便已殊为不易,三人循河而上,渐渐看清此地模样,都有些赞叹之意,云冲波更是欢喜不已,花胜荣见此处夏人甚多,又颇有类于夏人城镇之处,也甚欢喜,却与云冲波所思不同,只是自个儿思忖道:”这地方夏人不少,项人也多和夏人有交,老子那套手段,多半还有用武之地…”
此时虽然年近年关,但项人历法与夏人不同,尚还有三十多天方至,是以项人客商多还未去,既有生意可作,也自有一批贪利夏商恋栈于此,再加上许多求生于此的夏人,一城人中,倒有两三成是夏人,三人虽非项人族类,却也不怎么扎眼。
其时天色尚早,若依萧闻霜的意思,便要直接购取几匹好马,采买食水用具后直接起程东去,花胜荣却那里肯依?云冲波也不大愿意,萧闻霜只得依他们意思,道是在城中歇息一夜再走,却定要先将马匹置齐。
其实云冲波花胜荣意见虽同,原因却大为不同:在花胜荣,乃是见着此地规模,不由得见猎心喜,自不舍得辄去,而在云冲波,却主要还是为着担心云东宪等人安危,先前因为自身犹还难保,一路只是间道遁逃。未克在金州境内细细打听,此刻自觉略略安全了些,又见颇多夏人,便不由得想要自此地打听一二,看看有无消息。萧闻霜亦是想透此节,方才同意在此过夜,否则单凭花胜荣一个,便是说到口齿尽焦,说的舌灿莲花,又怎能让她有半点在意?
三人在外围问了道路,自顾入城去觅马市,一路上见着客栈,萧闻霜忽然想起一事,便又改了口,先开房歇下,两人自然依她。萧闻霜却未费多少时间,只片刻,竟已换上男装,神采熠熠的出来,原来她当日与云冲波在金州境内逃遁时,觉得她女子身份在太平道再无他人知道,大可利用,便未易服色,仍以女子身份而行,果然少去许多搜检,只因巨门完颜等人虽然也虑当日张南巾别有手段,各各布置网罗,却那想到那神秘莫测,高居天门诸将的”天蓬贪狼”会是女子?一应手段自然差之千里。但以女子身份示人却也有一般堪烦处,便是总少不了蜂蝶滋扰。想萧闻霜何等性子?却偏虑着怕露了行藏,不敢出手教训,只得一路硬忍,早已受够,心中只是盘算,只消入得项人地界,便要立时易钗而弁,化身男子身份,要知她一向藏身面具之后,不以真实身份示人,原是习惯于以男子身份与人相处的多些。
方才三人孤处河畔,又被云冲波戏言一番打搅,萧闻霜一时将此事忘却,但一入城中,见得周遭目光,她立时将之想起,也顾不得先前所言,急急寻了间客栈,略一梳洗,将衣服换过,方才肯依先前所询去寻城东马市。